七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或许会想起曾经的叛逆与固执,以及与家人争执不下的瞬间;
或许会忆起某道令人心跳加速的身影,并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任由青涩的悸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又或许……总之,对常人而言,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记忆自然而然地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可白予简做不到。
他的记忆像一卷被精心剪辑过的胶片,某些片段清晰得刺眼,某些部分却被彻底剪去,只余下突兀的空白与噪点。
根据仅存的线索拼凑,七年前的他应当还在白家,正经历着入塔前的最终特训。
至少,官方档案里是这么记载的。
那是一间纯白的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部是毫无杂质的白色。光线经过精密计算,从四面八方均匀洒落,将每一寸阴影都抹除殆尽,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凝固。
“开始。”
记忆中,教官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于是顺从地抬起手,指尖微拢。银蓝色的精神触须在掌心凝聚,如同流动的水银,逐渐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数值还是太高,再压低30%。”教鞭敲在腕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要模仿的是B级。平庸、无害、毫无威胁,明白吗?”
未及回应,肩膀便被猛然扣住。对方的精神触须蛮横地刺入精神图景,如同钝刀搅进脑髓,带着碾压式的压迫感,在意识深处横冲直撞。
剧痛瞬间炸开,顺着神经直窜后脑。
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静。
银蓝色的光芒在压制下逐渐暗淡,最终化作一泓温顺的浅蓝。躁动的精神波动也随之平息,好似被拔去利爪的野兽,被迫收起所有锋芒,沉默地蛰伏在意识深处。
教官松开钳制的手,眼神冷峻如冰:“再来。”
没有丝毫停顿,精神触须再次凝聚。
一次、两次、三次……不断调整、压缩、伪装,直到最后一丝锐意也被完美掩藏,彻底隐没在平庸的表象之下。
为什么会安排自己伪装成B级进入塔中?
对此,白予简不是没有过疑虑。
花费大量资源培养出的一名向导,却又严令其隐藏实力,以平庸的身份进入塔内。这本就是件矛盾的事,不合逻辑。
除非有着某些自己尚未知晓的谋划。
然而入塔后的七年里,日子平静得近乎乏味。
接到的任务总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疏导几个情绪不稳的能力者,整理堆积如山的档案,偶尔参与些无关痛痒的外勤。任何一个普通的B级向导都能轻松完成,琐碎得令人困倦。
像是被无声地推向了边缘。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渐渐蒙上一层时间的锈迹。
可这是命令。
所以即便心中存疑,白予简仍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精准地控制着每一次测试的分数,将实力压制在恰到好处的平庸线上;任务中刻意收敛,留下几分力,确保不会引人注目;甚至连日常的言谈举止,都会下意识地观察模仿着那些真正的B级向导——说话时略微拖长的尾音,思考时习惯性的短暂停顿,甚至包括面对突发状况时那恰到好处的慌乱。
久而久之,甚至连自己都快相信,这就是他的全部。
直到那天,匹配结果刺目地显示在屏幕上。
98%的契合度。
与一个顶着“江”姓但并非江家血脉的C级能力者。
或许,这就是答案。
尽管面上不露丝毫破绽,依旧驾轻就熟地维持着完美的伪装,心底却悄然泛起涟漪。那是以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尚未辨明缘由的微妙欣喜。
漫长的蛰伏、刻意的伪装、压抑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意义。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彻底偏离了预期。
江恪确实隐藏了实力。然而除此之外,他的行为举止……散漫、恣意、毫无顾忌。档案里更是塞满了违规记录:在食堂公然讥讽监察处的条例,在训练场“失手”炸毁精密仪器,仅因为一杯咖啡的甜度不合口味,就能和后勤人员争执不休,等等。
这样的目标,真的值得白家耗费数年心血布局?
而家族也始终没有给出任何相关的指令。一切行动都如同行走在迷雾之中。
就在思绪浮动之际,紧急征调令骤然下达。
C7区。
本以为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外勤任务,充其量比往常棘手几分。
然而当那只远超任务规格的S级异变体出现后,局势彻底失控。行动提前终止,被勒令紧急撤离,之后是漫长的审查和盘问。
不过行动虽然短暂,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有关“新希望”的零散情报,意外触发的精神共鸣,以及最令人在意的,期间自己读取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记忆碎片。
它们究竟属于谁?
是“新希望”的实验体?是江恪?还是……自己?
回到塔内后,白予简试图借助家族的内部权限,查阅相关档案,解开疑惑,但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同级别的其他项目资料都能正常调取,唯独“新希望”,还有几个特定项目,被完全封锁。甚至弹出的提示框上并非写着“权限不足”,而是干脆利落的“查无此项”。
显然,有人刻意设下了信息禁区。
若非如此,自己才不会松口答应搭档一同冒险夜探档案室。连空手而归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但万万没想到对方探察到的隐蔽通道,竟直通楚家的暗室。
更蹊跷的是,从暗道出来后,来自白家的联络突然激增。
……这其中或许有莫位能力者的一份“功劳”——白予简至今仍觉得匪夷所思,那家伙当时究竟是基于怎样的心态,才能面不改色地编出那般荒谬的借口?竟然还真的有人信了,简直离谱到了极点——但它绝非主要原因。
白家向来不会为捕风捉影之事兴师动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必定另有所图。
陌生的通讯请求接连不断,熟悉的号码也频频闪烁。每则通讯都带着微妙的试探,字里行间都在衡量他究竟知道多少。可一旦话题触及那份高得离谱的匹配度检测结果,对方总会迅速转移话题,甚至直接切断通讯。
似乎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就连白玥方才的警告中,也刻意避开了这一点。
很不对劲。
当然了,方才的交谈至少解开了部分谜团:在C7区看到的记忆碎片应该不属于自己,而江恪名字中的“江”,恐怕真的与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方在回塔后一反常态的认真训练中,即便被临时教官反复纠正,也未曾改变的顽固习惯、那种独特的发力方式,现在想来,分明就是江氏一族的秘传战技。
也正因如此,不久前收到的任务指令才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接近江恪,取得信任,调查其真实身份。】
——江家当年的覆灭,恐怕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随着精神力被刻意分散,意识陷入半沉浮的状态。一些深埋在记忆底层、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思绪在探测触须的搅动下缓慢聚拢、拼接,于混沌中逐渐拼凑成形。
如果七年前的自己真的参与了那些实验……
如果江恪确实是受害者之一……
那么如今的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对方面前?
加害者?共谋者?还是……
……无论如何,既然种下了因,就该承受相应的果。
零碎记忆里闪过的画面里,每一帧都触目惊心,浸透着非人道的痕迹。
尽管不明白过去的自己为何会参与其中,但如果真的曾做出过任一施害行径,那么如今承受对方的恨意,也是理所应当。
况且,作为受害的一方,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知晓全部的真相。
至于真相揭露之后,是选择宽恕,还是永不原谅,都是其应享有的权利与自由。
不过在此之前,有个前提:这份真相必须保持绝对的纯粹,未被掺杂任何虚假。无论是出于私心的刻意篡改,还是以“善意”为名的修饰装点,是对事实的亵渎,只会让本就晦暗的过往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所以,自己能做的、必须做的,就是彻查清楚一切,然后毫无保留、完完整整地交付出去。
不是为了所谓的“搭档情谊”,也不是出于什么冠冕堂皇的正义感,仅仅只是想要坦然直面过去。
面对七年前的自己,面对将他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白家。
同时,在理智的冰层之下,还涌动着一丝近乎可笑的侥幸,试图在探寻的过程中,找到哪怕一个理由,证明这一切并非源自纯粹的恶。
会不会只是某些派系擅自行动?
也许背后还藏着过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又或者……
可说到底,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承认,这七年对家族的信任,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