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望着远处篝火映照的笑脸,心头泛起暖意。视线却不自觉飘向河岸尽头,那辆孤零零的军车亮着微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她踌躇片刻,终究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去。夜风撩起她的衣角,却拂不去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
指尖轻叩车窗的声音格外清脆。
“少将,”她声音清泠,顿了顿,“多谢您的物资,不知其他灾区情况如何?”
车内的人影缓缓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姜莱仿佛跌进一潭深水,那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的线团,千丝万缕理不清。男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敲着方向盘,节奏杂乱。夜风卷起姜莱的发丝,在她眼前舞动,她却恍若未觉。
他突然侧身,手臂越过驾驶座,咔哒一声推开了后车门,“先上来。”
姜莱利落地钻进后座。前座被他修长的身形往后调了不少,逼仄的空间里,她的膝盖几乎顶上前座椅背。车内萦绕着药香混着皮革的气味,
她不知道的是,后视镜里,男人正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镜中的姜莱偏头望着窗外,侧脸线条被夜色柔化,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他的目光像带着倒钩,一寸寸刮过她的轮廓。那不是礼貌的注视,而是某种近乎偏执的端详,仿佛要把她的模样烙进眼底最深的沟回里。镜面反射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既像审视,又像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姜莱的视线里只有男人宽阔的肩膀和缠着纱布的后脑勺。沉默在车内蔓延,直到她轻声问道,“您伤没事吧?”
清丽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厮磨,前座的身影明显一僵,仿佛被这声音烫着了耳尖。半晌,一声低笑从男人喉间溢出,像是深井里荡起的回音,“没事。”
姜莱悄悄撇嘴,可惜啊,看不见这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想从后视镜偷瞄,早知道该坐副驾驶的。
笑声余韵散去,车内又归于沉寂。方才的对话像投进深潭的小石子,转瞬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姜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上划拉,粗砺的触感让她想起多年前和姜女士远赴异国时坐的那辆车,鹅绒座椅软得像云朵,哪像这个,硌得人屁股疼。
“这破凳子硬死了……”她小声嘟囔,完全忘了车里还有个人。
前座的男人突然转头,姜莱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蹭到了正中间,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个正着。
“哪儿不舒服?”他问,纱布边缘露出的一小截眉峰微微挑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姜莱呼吸一滞,目光黏在他脸上挪不开,话就这么没经过脑子溜了出来,“你生得真好看。”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住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石溪镇的夏天,那个总爱夸人好看的小丫头又附在了她身上,原来时光这么狡猾,不过一句话,一个字,真的能让人恍惚如隔世。
男人的眼神骤然阴沉。她这目光悠远得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失落。
一股狠戾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进他的胸腔。
她在看谁?她在想谁?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咬着心脏,几乎要将他逼疯。喉间泛起血腥味,他才意识到自己把口腔内壁咬破了,真是可笑。他却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整个往昔。
“姜莱。”
他哑着嗓子唤她,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可她依然眼神飘忽,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幻影。
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男人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在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浮起红痕。她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凉得像玉,却烫得他心头一颤。
“看着我。”他俯身逼近,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血腥气的低哑嗓音不容抗拒,“你刚才,到底在看谁?”
姜莱猛地回神,正撞进他眼里——那目光烫得吓人,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攥得更紧。
她张着嘴发懵,完全搞不清这人突然发什么疯。男人的拇指在她腕骨上狠狠摩挲了一下,像是盖戳似的。周身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全被他身上那股侵略性的气息填满了。
“看着我。”他声音沉得发哑,每个字都像烙铁,“只准看我。”
姜莱眨了眨眼,这位少将大人怕是有点什么隐疾。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遇上这么大灾情,心理压力肯定不小,挺不容易的这孩子。
“好好好,看着你呢。”她放软声调,像长辈对待一个不安的孩子,“刚刚看你太好看,看入神了而已。”
男人瞳孔微缩,那股戾气像是被温水化开的墨,渐渐晕散。她的掌心软乎乎地覆在他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仿佛在安抚一只躁动的野兽。
姜莱就这么坦荡荡地瞅着他,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挣脱,却又贪恋这份温暖。
“你...”喉结滚了滚,嗓音还哑着,“别骗我。”
姜莱笑了笑,眉眼弯弯,像是夜空中忽然亮起的星辰,“我骗你做什么?少将大人这副皮相,放哪儿都是顶好看的。”
男人的目光仍牢牢钉在她脸上,似在确认她话中的真假。他呼吸渐渐平缓,眼底的暴风雨终于散去,露出深藏其下的倦意。他肩膀一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戾气的凶器,突然就温顺了下来。
姜莱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一松,目光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怜惜。她没有再说话,月光从车窗漏进来,照见两人交叠的手。
可思绪偏在这时飘远了。她想起那条总爱缠她手指的小蛇,冰凉鳞片蹭过皮肤的触感,收紧时的微妙力道,都跟眼前这男人手上的温度莫名相似。
再次抬起眼眸时,眼前的男人已经侧过头,闭目似已入梦。他的呼吸平稳而轻缓,眉宇间那股子锋利劲儿被睡意泡软,姜莱屏着气把他的手放回膝上。
她蹑手蹑脚推开车门,却在合上的瞬间鬼使神差绕到车前。透过玻璃,睡着的少将大人眉目舒展,神情安静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跟方才那个戾气横生的军官判若两人。
姜莱趴在车窗边沿,下巴抵着手臂,就这么盯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心头突然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也不知道她的小蛇现在怎么样了,那可是从石溪镇带出来的唯一念想。她轻叹口气,步子放得很轻,生怕惊散了这一窗之隔的安宁。
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男人的手垂出车窗,指尖恰好勾住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他懒洋洋地蜷了蜷手指,嗓音混着夜风飘过来。
“我们以前见过,你还记得吗?”
姜莱猛地停住脚步,记忆像被风吹乱的书页哗啦啦翻过,却怎么也找不到与这张脸对应的片段。
座椅吱呀一声放平,男人已经仰躺下去,似乎并不期待答案。姜莱望着他隐入阴影的轮廓,最终转身没入夜色。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男人嘴角扯出个自嘲的弧度,他抬起手指,指尖似乎还缠着几缕看不见的发丝。
忽然俯首,鼻尖抵上指节,他闭眼深深吸气,似乎能嗅到指尖残留的淡淡温凉,那是她发丝和肌肤触碰过的气息。
姜莱轻轻推醒蜷成一团小姜:“该回家了。”
眼下她们能做的有限,不如回山里休养生息。想到那个身份特殊的男人坐镇在此,她心里反倒踏实几分。镇上的人,总归能得到妥善安置了。
两人收拾停当,趁夜色最深时悄然离去。身后篝火的青烟袅袅,混着星光散入天际。
离开前,姜莱又折回那辆停在河岸边的车旁。车内,男人睡着的侧脸像尊白玉雕。她将手伸进车窗,指尖触碰到他的额头,闭眼凝神,最后那点灵力抽出来,顺着指尖往他伤口里送。灵力流过的脉络针扎似的疼,她咬着牙没出声。
姜莱扶着车门缓了口气,指甲在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印,这才强撑着往码头走。身后车里,男人额间那道原本就在淡去的疤正在逐步消散。
仁切立在码头边,目光死死钉在河岸那头。从姜莱走向那辆进军车,跨进车内后,他的视线就未移开过。河风卷起衣角,却卷不走他心头的情愫。
“小仁别送了,”姜莱打起精神,声音轻柔,但仁切听出了疲惫。
她抬手拍拍他胳膊,跟哄小孩似的,仁切眼底的光暗了下去。他喉结滚了滚,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三圈,最后只碾出一个,“嗯。”
仁切垂下眼,他转身领着她们走向码头。月光碎在河面上,晃得人眼睛发酸。那艘还算完好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仁切扶住船帮,木头的凉意沁入掌心。
姜莱和小姜先后上了船。仁切杵在岸边,像个被遗弃的哨兵。
姜莱在船尾朝他摆手,“小仁,快回去休息吧。”
仁切喉结动了动。所有话都哽在嗓子眼里,被河水泡发了,胀得生疼。船桨哗啦划开水面,载着两人渐渐远去。仁切就这么站着,直到小船变成黑点,直到月光被云层吞没。
姜莱忍不住回望。那辆军车孤零零地停在废墟边,像个不合时宜的异类。心头突然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共鸣,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夜雾漫上河面,小舟载着两人滑入银粼粼的月光里。就在她们即将消失时,车门打开,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目光穿过将熄的篝火,死死锁住河面。
雾中的小舟时隐时现,与记忆里某个画面完美重叠,指尖无意识捻了捻,那里还沾着她发丝的淡香。
“姜莱...”
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烫得喉咙发苦,才见第二面,这女人就像蛊毒般渗进血脉。她抬眼时的眸光,指尖的凉意,连哄人时微翘的尾音,都在骨髓里生了根。
男人立在原地,像尊凝固的雕像。夜风掠过,卷起几片焦黑的灰烬。
该离远些的。
不见,便不会疯魔。
他仰头望向天际那轮孤月,清辉如霜。而他这副躯壳里,装着颗连为何跳动都不知晓的心脏。这样的月光,怎会为他停留。
虽不明白这莫名悸动从何而来,但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嘶吼,别靠近,别痴心妄想。
可心底一股邪火突然窜上来,凭什么不行?那执念像毒藤似的缠上来,越挣扎勒得越紧。他盯着河面,直到雾气吞没最后一点月光,才狠狠甩上车门。
另一边的小舟早已隐入河心,姜莱望着渐远的镇子轮廓,知道那片山林才是眼下最好的归处。她需要时间,让枯竭的灵力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