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沉默著跟著锖兔走到外院。
宇髓天元的家很大,偶尔还有温泉的味道从远处传来,他曾经听说过对方很喜欢泡温泉,没想到竟然喜欢到在自家挖出了座温泉来。
两侧种了不少树,所以虽然是白天,但是当风吹过时就能将热意带走。
富冈义勇认出有不少会依著季节结出果子,上一次来时被请过的柿子已经结出不少果实,正等著时间过去,将糖分积累成饱满的果粒。
“义勇。”锖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富冈义勇转动眼睛看向对方,肉色头髮的男人和小时候一样,微微皱著眉头看向他。
这段时间来一直是如此,好像有什么犹豫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的话想说出来,富冈义勇怎么想都只能让答案指向“绝交”这个相同的结果,但是在胡蝶忍强力的反驳下......他决定还是放下自己心裡的恐慌,听听锖兔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锖兔说。
富冈义勇垂下眼,到目前为止他都听过,正是锖兔的态度太异常了,所以才让他这样格外的不安,觉得锖兔是真心的要和他绝交。
锖兔不该是这样的,锖兔应该更加......更加坚定、更加一往无前,锖兔才不会做错——更何况他没有做什么让锖兔需要和他道歉的事情——锖兔就是最好的。
“为什么锖兔要道歉呢?”富冈义勇终于将压在心裡的恐惧说出口:“是为了和我绝交吗?”
“......?”锖兔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师弟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和他绝交?谁绝交是追著别人道歉的——莫非义勇就是会这么做的人?
“才不会......”锖兔的话说到一半,看著富冈义勇蓝得好像能将人的灵魂吸走的眼睛,想起在夈野匡近病房外听见的话语,便不由自主地顿了顿:“义勇......想和我绝交吗?”
富冈义勇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他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正确猜中,越是长大,他就觉得对方离自己越远,能够准确猜出对方想法的机率就越低。
好几次他看出富冈义勇原本大概不是那个意思的,只是在他说出一种解释后,对方露出那个“锖兔肯定是正确的”的表情,然后接受了他的解释而已。
这样的义勇让他很不安。
他并不能总是正确,不如说人生从来都没有所谓“正确”的选择,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的选择遵循师父所教导的——男子汉——这一个原则而已。
“......”富冈义勇没有搭腔,他有些困惑锖兔在说些什么......莫非他搞错了?在成功撑过选拔的那一次战斗裡,他并没有不小心将自己的真心话脱口而出,锖兔也没有气不过,将“绝交”一词说出口?
“......我不是为了和义勇绝交才来找义勇的。”锖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我是想说......抱歉,一直以来没有注意到你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自顾自地用著自己理解的方式去理解你。”
“还有......抱歉,你跟夈野的对话,我不小心听到了。”锖兔话音刚落,富冈义勇立刻抬起原本低著头不知道看哪的脑袋,眼神裡的讶异和惊慌让锖兔抿了抿嘴,却还是将想说的话说完:“我不是故意听的,但是我不认同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认同。”富冈义勇打断他,自己的想法和锖兔不一样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即使如此,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就算锖兔不认同他的想法,他也会坚持自己的道路。
“......”锖兔眉间的川字已经聚拢到不能再深的程度,富冈义勇见状改口:“......我不会再说了。”
“不会说也不许做!”锖兔气结,他彻底看透富冈义勇这个傢伙了,嘴上不说又如何?压在心底想的事情并不会少任何一件,就像死亡这件事情一样......这么说起来,他的口气会不会太凶?
锖兔自觉态度不对,正想说点什么弥补,就听见富冈义勇小声地开口:“如果......”
“什么?”锖兔微微凑近了些,富冈义勇定定地看著锖兔嘴角蜿蜒的疤痕:“如果锖兔真的会死的话,就算会违反约定,我也会——”
“我不会死!我还没死呢。”锖兔有些哭笑不得,富冈义勇在选拔时也曾误以为他死了,还睡昏头、傻呼呼地问他“你还活著?”,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时整个营地的人多半都要负起杀人罪。
“要来确认看看吗?我的心跳。”
锖兔朝富冈义勇张开双手,和某个死亡的场景相同的景象让富冈义勇咬了咬牙,没忍住失控的情绪拍掉锖兔的手:“骗子!骗人......”
曾经锖兔也是这么做,用短暂的、温暖的咚咚声安抚他,然后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将冰冷的现实留给他。
锖兔有些困惑,从来没有人指责过他是骗子,就算会被说也不过是因为脸太凶而被胡蝶香奈惠劝要记得保持笑容过几次而已,骤然被指控骗人让他非常不解。
“义勇......?”
富冈义勇深呼吸了几次,努力逼自己不要回想那一次锖兔让他确认心跳之后,要不是因为自己太弱,没能早点发现自己的刀子出了差错,锖兔也不会因此死掉......
别再想了。
停下来,回想水面之上的感觉。
“义勇,发生什么......你看见什么了?”锖兔将被富冈义勇打开的手放到刀柄上,对方骤然爆发的情绪让他绷起身体,但是周围并没有任何异状,他只能将问题归因于眼前的人。
和那个时候很像,原本义勇说要带他去某个地方,结果突然之间情绪就变得非常不对劲,再之后便是对战上弦之二。
锖兔无数次思考,最终推测富冈义勇大概是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有那么异常的反应。
那么现在呢?发生了——这次要打的是谁?其他的上弦之鬼?还是鬼王?
“不,没什么,是我太激动了。”富冈义勇将失控的情绪藏回心底,锖兔却不愿意放过对方好不容易露出的破绽:“直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吧!就算是我,也不能每一次都读懂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的。”
“......”富冈义勇恢复了一声不吭的顽固样子,锖兔即使气得想抬手敲开对方的脑壳看看裡面到底装了什么,也只能软下语气换个问题:“为什么觉得我会死?”
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香奈惠和主公大人知道死亡回溯的事情就已经很多了,不能再让锖兔知道。
富冈义勇移开视线,被锖兔一把抓了回来:“不准逃。”
“不会再让你逃跑的,我不想再误解你了。”
富冈义勇看著锖兔的眼睛,银紫色的光锐利得像是一把即将刺穿他的利剑,富冈义勇卻不退反进,抓上锖兔的衣领:“知道了又怎么样?被误解又怎么样?反正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锖兔都不会相信的吧?那个时候也是......”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在别人面前直说对方“会死”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相信,可是那是锖兔......
富冈义勇的拳头纂紧了几分,锖兔被捏著的衣领出现深深的褶皱,就像是富冈义勇那十九次没能活到现在的经历,只要一被鬆开、皱摺被抚平,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
“锖兔刚才说谎了吧?”明明是疑问句,富冈义勇却说出了肯定的语气:“明明不是突然想起要洗手,锖兔在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分明是想逃走的,连锖兔都会说谎的话......”
......我逃避一下也没关係的吧?
想法冒出来的那个瞬间,富冈义勇顿了顿才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软弱,锖兔眨了眨眼睛,将手覆上富冈义勇的拳头:“为什么......一直觉得我会死呢?”
不是觉得,而是锖兔确实已经死过很多次了,要不是因为他有这样不知道算是祝福还是诅咒的能力,能够一次次地回到过去的话,锖兔早就......
锖兔伸出另一隻手,也抓上富冈义勇的领子,语气裡翻滚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乍看之下是平静的,但是细听就知道有场灾难要爆发了。
“义勇一直对我有种期待对吧?一直一直、觉得无论如何我都是对的,无论如何,我都能像个男子汉一样战胜一切......所以觉得应该把我推到‘水柱’的位置上——”
“锖兔本来就肯定比我更适合——”
“——那么为什么不相信我能活下去?!”锖兔猛地揪紧富冈义勇的衣领,富冈义勇觉得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却分毫都不想表现出来,就好像在这裡示弱等于输了这场辩论一样,直直看著锖兔愤怒地瞪大的双眼,任凭锖兔气得不停颤抖的幅度顺著衣领传来。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不相信我能活下去,却觉得我能做得更好......明明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啊!”
来自一直嚮往著的人的肯定让富冈义勇忍不住睁大双眼,手中原本纂紧著的力气也鬆了开来。
“别再注视著你想像中的那个我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大,说不定哪天就死在鬼的手裡了也说不定。”
也许是自己的表情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不适,锖兔吼出那句肯定后,也渐渐放鬆了手裡的力道,别过视线,不肯看向富冈义勇,嘴裡说著富冈义勇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的、示弱一般的不成熟言论。
“......我不会让锖兔死掉的。”富冈义勇像是发下誓言一般严肃地开口:“就算要打断——”
“那种方式即使活下来了我也——”即使被打断了话头,富冈义勇依然静静地看著锖兔,锖兔咬了咬牙,将原本想说的话说完:“如果能保护你、如果能帮到你的话,就算死了我也没关係的啊......”
他不想再被抛在身后了,就算能活下来又怎么样?如果选拔那个时候,他没能早点醒来,直到结束了才收到富冈义勇战死的消息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太过分了。”
没想到收到这样的回覆,锖兔眨眨眼睛,将头转回来看向富冈义勇,手裡原本揪著的衣服被对方一举拍掉,锖兔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错误该从哪裡找起。
“锖兔真的太过分了。”富冈义勇又说了一次,心裡的委屈像是膨胀的气体直直地冒上来:“好不公平,锖兔怎么可以擅自说想死我就不行,我说的话锖兔就会说要跟我绝交,但是如果我要跟锖兔绝交的话,锖兔肯定也无所谓的吧。”
富冈义勇感觉有一股热意衝向自己的眼眶,和胸腔直直冒上来的委屈一起让他脑袋发胀,他用力眨眼挤掉那股不适的感觉,却还是怎么样都觉得不公平。
锖兔真的太过分了,明明同样是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受不了这段友情的结束呢?
“......不会无所谓的,而且我们不一样。”锖兔叹著气,似乎在勉强自己将一个简单的东西解释得更直白,富冈义勇愣了愣,原来听见这句话的感觉是这样,难怪其他人总要问上一句:“......哪裡不一样?”
“我的家人早早就把我丢掉了,而你的姊姊付出所有代价也想让你活下去......义勇是被期待著要活下去的人,所以——”
“锖兔你也是啊。”富冈义勇打断锖兔,儘管这是今天不知道第几次他们频繁地打断彼此了,但是富冈义勇在说出这句话时的感觉和今晚被愤怒掌控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迫不及待地想让锖兔知道这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也许你说对了,我不需要你,但是我想要你活下去。”
富冈义勇的眼睛很亮,即使在阴影处也难掩对方眼底的光,他坚定地开口:“如果你死了的话,师父、香奈惠、胡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会很伤心的。”
“......那你呢?”锖兔敏锐地注意到富冈义勇将自己从话中摘了出去——也许是出于某种不重视自己的习惯?这一点让锖兔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无论......”富冈义勇嚥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无论需要死去多少次”,眼神紧抓著锖兔不放:“......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活著可不是活著就好啊。”锖兔有些想叹气,他彻底明白说服富冈义勇是不可能的了,正如对方一开始所说的,他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虽然如此,在死亡和断手断脚之间还是有点挣扎空间——就像是宇髓天元所说的,被打断手脚之前还能挣扎一下,打不过也还能跑走——他会努力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