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粉店门口的红灯笼晃得许愿眼睛疼。

“发什么呆？”杨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没见过新生儿满月？”

事实上许愿确实没见过这种阵仗，以往参加的聚会都和眼前的场面不同，整条街的住户几乎都挤在“陈记冰粉”的窄小店面里，大家聚在一起为新生儿祝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红鸡蛋昨晚上就画好送过去了，杨柳为了让许愿的钱不白花，硬是拉着人过去混了个脸熟。

此刻门口竹筛子上晒着几十个红鸡蛋，每个蛋壳上都用金粉画着精致的"卍"字纹。

当然了，某人的“佳作”并没在里面。

几个小孩正围着鞭炮残骸捡未燃尽的小炮仗，杨柳和许愿站在台阶上，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肩膀上挂着的包。

按柳城的习俗，新生儿满月时，亲近的街坊都会送一块意涵祝福的百家布，保佑孩子平安长大，这比红包更金贵。

“百家布要这样送。”从包里面拿出一块布，她示范着将自己那块碎布条系在店门前的祈福绳上，“每人带一块布料，拼起来给小孩做襁褓，寓意百家长寿。”

许愿点点头，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靛蓝色布料，是昨天刚挑的那块。

他系绳结的动作很笨拙，一开始没系紧，又拆下来，反复几次，指尖被粗糙的麻绳磨得发红。

杨柳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许愿系完绳结，从口袋里摸出个鼓鼓的红包，边缘折的一丝不苟，比平时更郑重。

来都来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杨柳推开冰粉店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冷气里混着红糖和薄荷的甜香。店里人声嘈杂，老板娘正忙着招呼客人，一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小杨来啦！”老板娘眼尖地发现他们，嗓门震得玻璃柜直颤，“小许也来了？”

几桌人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许愿的后背明显僵了一下，杨柳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挡住大部分视线，“是啊，他住我隔壁，我两一块来的。”

她把红包递过去，笑着道，“凑个吉利，祝小豆子健康长大。”顿了顿，小声补充，“姥姥风湿犯了，让我代她道贺。”

许愿点了点头，也跟着递上红包，生硬地补了句，“恭喜”。他站姿笔直，与店里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老板娘也没推辞，笑着收下红包，“谢谢谢谢。等回头我去看看你姥姥——快进来坐！”她热情地往里面让，“小杨的同学都在里面呢！”

店里挤满了街坊邻居，简语西坐在座位上正在往这边看。杨柳熟练地和每桌打招呼，卖豆腐的刘婶、修自行车的张叔，卖鱼的王叔，连总在广场下棋的李大爷都来了。许愿跟在她身后，像艘误入渔港的军舰。

店堂里摆了四张大圆桌，几乎坐满了人。杨柳刚和各位打完招呼，靠窗那桌就爆发出尖叫，“杨柳！这边！”

简语西挥舞着筷子，旁边还坐着几个同校的男生女生。杨柳朝那边点点头，却带着许愿选了角落人少的空位。

“不去同学那桌？”许愿拉开塑料椅。

“太吵。”杨柳用开水烫着两人的碗筷，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你想去可以过去。”

许愿瞥了眼那桌正偷瞄这边的女生们，“不用。”

菜上到第三道时，简语西还是端着碗挤了过来，“姐你太不够意思了！”她比杨柳小一岁，当初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叫的就是姐。

接着这人眼睛往许愿身上瞟，“许少爷来了啊。”

“嗯，”许愿正专注地剥着盐水花生，一粒粒在骨碟里排成整齐的队列。

简语西习惯了大少爷的态度，知道这人天生性格就这样，也就不怎么怕他了，一转头和杨柳咬起耳朵。

“听说你把黄毛收拾了？”简语西凑到杨柳耳边，声音却一点没压住，“现在菜市场都传遍啦！说卖大白菜的杨奶奶有个会功夫的孙女……”

“吃饭。”杨柳叹了口气，夹了块糯米藕塞进简语西嘴里。

她知道这种事情瞒不住，大家都是街坊，一个地方住着，一个人知道就是所有人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她当时做事也并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越拖越不安，只能赶紧收拾了对方。

简语西想起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于是抬手指了指正在挑香菜的许愿，语气不满，“那你怎么宁愿带他都不带我。”

杨柳：“你去了我们跑都没地方跑。”

简语西：“……”她看了看许愿，这人垂着眼睛挑菜，握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视线往上，看起来手臂依旧瘦弱的没有什么力气，又不满了，“你看！他还挑食，这样能跑过我吗？你要是打不过了，我还可以拉着你一起跑！”

许愿顿了顿，两秒后，似乎是觉得荒唐，抬起眼皮，凉薄的视线投过来，看得人心生凉意，“那你猜猜，”他冷笑一声，示威似的抬了抬手背，漏出上面的兔子创可贴，“我们那晚跑了没？”

杨柳“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拿起餐盘里的桂花糕，一人一个，全部堵住嘴不许说话。

“都少说话，多吃点。”

简语西看了眼两人手上同款的创可贴，记忆回到昨天早上，灵活的脑瓜子一转，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好啊！她就知道，昨天还说搬绿植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她瞪着眼睛，嘴却被桂花糕堵住说不出话来。

不过不妨碍她悄悄对某人翻了个白眼，不料某人突然看过来，她心虚的急忙恢复原样，谁知翻的太急，眼皮肌肉差点抽过去。

许愿咬了一口桂花糕，发出不屑的笑声。

杨柳：“……”

都吃得差不多时，老板娘和老板抱着襁褓中的小豆子来每桌致谢，走到他们这桌时，许愿和简语西自动休战，都把好奇的视线投到了小宝宝身上。

杨柳自然地接过孩子轻晃。小豆子在她怀里出奇地安静，小拳头攥着她的一缕头发。

“给我抱抱呗？”简语西兴奋地伸手。

“你上次抱你表弟差点摔了。”杨柳提醒她，以为她还要尝试，“那你小心点。”

正准备把孩子递过去，简语西猛地往后一退，疯狂挥手摇头：“不要了不要了，我控制不好力度，还是你们抱吧。”

见状，杨柳把婴儿往许愿方向送了送，问他：“要不要试试？”

许愿肉眼可见地僵住了，刚夹起的肉丸掉回碗里。

许愿：“我就……”不了吧。

一抬头发现，所有人好像都在看着这边。

于是，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手臂僵硬得像捧着炸弹。

“托住头。”杨柳提醒。

许愿调整姿势时，婴儿突然抓住他衣服前襟，发出咯咯的笑声。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一大一小身上，许愿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松动了。

“哎哟，小豆子还蛮喜欢小许的！”老板娘笑着说，“看这抱孩子的手法，小许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

杨柳正喝茶，闻言呛得直咳嗽。许愿迅速把婴儿还回去，耳尖微微发红。

“老板娘！”杨柳想起他们的目的，提高声音转移话题，“冰粉还有吗？买一送一的那种。”

去取冰粉的时候，许愿被几个大妈围着问东问西，后背几乎贴在了墙上。

她突然有点想笑，那天在巷子里对着黄毛游刃有余的人，此刻竟被市井烟火逼得手足无措。

“不去救你朋友？”老板走过来，好笑的看着这个场面。

“让他体验生活。”杨柳抱着手臂看戏，却看见许愿求救的眼神飘过来。

她叹了口气，拨开人群走过去。

“李阿姨，”她挡在许愿前面，“您家阳台的绿萝该修剪了，再长要捅到我家窗户。”

话题再次成功被转移。许愿悄悄松了口气。

等他们端着三碗冰粉回位置时，简语西正在磕鸡蛋吃，靠窗那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许愿看了看叽叽喳喳的那桌，几秒后才将两碗冰粉放在桌上，将其中一碗推给简语西，他拉过椅子，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和同学关系不好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杨柳舀起一勺冰粉，红糖汁顺着勺沿滴落，随口胡扯，“是啊，因为他们嫉妒我讨人喜欢，每次老师的小红花都给我。”

许愿嘴角抽了抽。

简语西适时的叹了口气，接过推过来的冰粉，语气不太好，“没错，就是嫉妒，杨柳的成绩每次都名列前茅，他们不嫉妒才怪。还有，那桌明明是我先来的，这些臭不要脸的就非要走过来和我坐同一桌，我都说了这几个位置有人了，要不是今天是小豆子的满月酒，我早就跑路了。”

许愿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孩，她脸上没什么情绪，仿佛简语西口中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三人沉默地吃着冰粉。窗外，一阵风吹过，红灯笼摇摇晃晃。

许愿突然掏出一个小纸包，推给对面，“给。”

杨柳疑惑着打开，发现是几颗薄荷糖。

“解腻。”他低头继续吃冰粉，甜味在嘴里蔓延，似乎现在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味道。

杨柳把糖分给简语西，剥了一颗含在嘴里，清凉感立刻冲淡了红糖的甜腻。

“我第一次逛这里的超市的时候，”许愿突然说：“导购阿姨推荐了这种糖，还不错。”

“嗯。”杨柳把空碗推开，硬糖块在嘴里翻滚，“还不错。”

走的时候，几人去付钱。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收钱，“不要钱，小柳带来的朋友就是自家人！”看着许愿坚决地神色，她眨眨眼，“不过……你会修电脑不？我们电脑老是死机。”

这不巧了，许愿来这儿之前，也算是个网瘾少年，机子有时候玩着玩着会出问题，这时候只能自己摸索着修，之后久了自然也会通一些维修方面的东西

最终许愿蹲在收银台底下接线路，这里空间不大，他专心的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线，突然听见杨柳的声音，“对，就是上次帮我姥姥那个。”

“看着冷冰冰的，人倒实在。”这是杂货铺王婶的声音。

杨柳的笑声混着风扇声传来，“他啊，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许愿抿了抿唇，手往里一摁，电脑屏幕亮起。

修好电脑，走的时候老板娘还硬塞给许愿一包芝麻糖，喜笑颜开，“小许有空常来啊！”

走出门时，已是夕阳西斜。简语西说要和杨柳去上厕所，许愿就站在店门外等杨柳，手里拎着老板娘硬塞的回礼，几个红鸡蛋，一瓶自制桂花酿，外加一包其他人都没有的芝麻糖。

“百家布……”他抬头看着门前挂着的那串五颜六色的布条，其中他那块靛蓝色被系在了左边一点，和杨柳那块挨得很近。

“传统。”杨柳推门走过来，发梢沾着几点水珠，“现在在大城市，谁还收百家布。”

许愿依旧抬着头，不置可否。

简语西家不顺路，在某个路口告别，他们沿着青砖往回走，日照西斜。路过大广场时，几个摊主热情地和杨柳打招呼，对许愿则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经常要这样？”许愿突然问。

杨柳：“哪样？”

“路过某个地方，看见认识的人，就去和他们问候。”

“对啊，”杨柳挑眉看他，“你不会吗？”

许愿沉默一秒，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同学们……”

“他们脑子有问题，”杨柳打断他，真心实意的说：“真的。”

许愿轻笑一声，从回礼袋里拿出个红鸡蛋递给她：“补补脑子。”

杨柳：“……”

她作势要砸他，看着许愿配合着她躲开，下不去手，最终还是把鸡蛋揣进口袋。

许愿憋着笑补上后半句：“给你同学的。”

杨柳：“……浪费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熟悉的巷子，她突然停下，“那天……谢了。”

“谢什么？”

“如果不是你拉我一把，”杨柳直视他的眼睛，“我可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她的目光那样直白纯粹，不掺杂一丝杂念，只留下真心实意的感谢。

许愿咳了一声，“真的是路过。”顿了顿又补充，“冰粉不错。”

杨柳勾了勾嘴唇，“那当然，我特意推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