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杨柳推开院门。
她的背影比平时僵硬,肩膀绷得很紧,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一场风暴。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男人的怒吼,也没有摔东西的声音,她父亲已经走了。
杨柳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头。但最终,她只是抬起手,背对着他挥了挥,算是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院门关上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叹息。
许愿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起刚才在河堤上,杨柳说“我不走”时的眼神,倔强得像只被逼到墙角却不肯认输的猫。
他应该跟过去吗?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最终,他还是转身回了自己家。
在看到院子里的场景时,杨柳的脚步顿住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地碎瓷片,和半杯早已凉透的茶。
姥姥正弯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听见动静,抬头看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却又很快低下头,继续捡拾碎片。
“他走了?”杨柳问,声音很轻。
“嗯。”姥姥没看她,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刚走。”
杨柳没再说话,沉默地走到水台边,打了一桶水,蹲下来开始擦地上的茶渍。水很凉,浸得她指尖发红,可她像是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来回擦拭。
姥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擦拭了几下之后,杨柳动作停下来,盯着水痕发呆。
半夜,许愿是被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的。
他睁开眼,声音似乎是从隔壁传来,还伴随着压抑的抽泣。
隔壁似乎亮起了灯光。杨柳的剪影映在窗帘上,她似乎在翻找什么,动作带着狠劲,影子在墙上放大成扭曲的形状。接着是抽屉被重重推回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安静片刻,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走到院墙边。月光下,能看见杨柳的身影在窗前晃动,她手里拿着一个铁盒,盖子打开了。
里面是钱。
一沓沓捆好的现金,有些已经发黄,看起来攒了很久。她盯着铁盒,冷了许久,突然猛地站起身,冲进姥姥屋里。
姥姥还没睡,正坐在床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手轻轻地抚摸收音机,指尖微微发抖。
“姥姥。”杨柳的声音冷得像冰,“怎么回事?”
姥姥的瞳孔一缩,嘴唇颤了颤,最终只是低声道:“他缺钱。”
“他缺钱?”杨柳笑了,想到了什么,笑的很尖锐,“他缺钱就能拿走你的养老钱?他缺钱就能一巴掌打过来然后伸手要钱?!”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成了嘶喊。
姥姥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收音机的旋钮。
“为什么?”杨柳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给他?他根本不配!”
姥姥终于抬起头,眼眶通红,“小柳……他毕竟是你爸爸。”
姥姥想要再解释什么,却被杨柳打断。
“他不配!”杨柳猛地打断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当初一个人走了,丢下我们这么多年,现在回来要钱,你凭什么给?!那是你的钱!你的养老钱!”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姥姥伸手想抱她,却被她躲开。
“小柳……”
“你不要给他钱!”杨柳咬着牙,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不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绝对不行!”
她自顾自喊叫许久,终于在绝望中崩溃,四肢百骸都在颤动,她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处,疼痛顺着神经直刺心底。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不要……我不要您这样……”抽泣让她的句子支离破碎,“我们可以报警……可以去要回来……”
姥姥踉跄着走过来,抱住她,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
“傻孩子……”姥姥粗糙的拇指抹过她脸上的泪,声音沙哑,“姥姥不缺这点钱……姥姥只要你开心……”
杨柳死死咬着牙,却憋不住满心的酸意。
“小柳,你听我说……”
“他说什么了?威胁你了?还是装可怜了?”她的嗓音嘶哑,“你说。”
姥姥叹了口气,伸手想摸她的头,却被躲开。
“他说……要带你走。”姥姥的声音很轻,“我怕他硬来,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杨柳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激动之间铁盒翻落在地,哐当一声,钱散了一地,“你傻不傻啊!他那种人,拿了钱还会还给你吗?说是要去做大生意,可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回来就是要钱,姥姥,我真怕啊……”
姥姥没说话,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抚平。
她几乎要倒在冰凉的地砖上,额头抵上姥姥的膝盖,像小时候摔伤时那样蜷缩起来。温热的液体浸透老人深蓝色的裤管,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终于决堤而出。
她崩溃道:“我真怕他本性难改,又拿着钱跑去酗酒,甚至赌博,这么多年,人的性格难道是可以说改就改的吗。”
她拼命的想憋住眼角酸意,却再也忍不住,抱住姥姥,放声大哭。
姥姥放下钱,紧紧抱住她,苍老的手抚过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姥姥错了,不管他了,下次不给了,好不好?”
杨柳在她怀里摇头,哭得更凶:“没有下次了……”
“傻孩子……”
夜风拂过,带走了些许哭声。
许愿靠在墙边,胸口发闷。
他站在自家院子里,静静听着隔壁的哭声。
灯光很淡,照在他紧绷的侧脸上。他想起来外套口袋里面放着的新鲜鱼干,听说猫谈恋爱回来了,他原本打算今天带给阿花的。
脑海中无端浮现杨柳打架时的样子,眼神狠厉,动作干脆,像只被激怒的小兽。
他见过她嘲讽人时冷漠的样子,见过她逗猫时柔软的样子。
见过她坐在河堤上的样子,嘴角带血,却笑得满不在乎。
而现在,她在哭。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崩溃地哭。
像是一堵坚硬的墙,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他从未听过她这样的哭声,那样的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此刻的哭声渐渐透过砖墙传来,闷闷的,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着。
那声音不似杨柳平日里的干脆利落,而是支离破碎的,像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听着,胸口某处隐隐发紧,像是有人攥住了他的心脏,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收紧。
夜风吹过,巷子里的灯晃晃荡荡,院中的枝叶堪堪越过矮墙,他的手指伸出去悬在半空,下意识想跟过去,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翻过那道墙,想走过去,想替她擦掉眼泪。
可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有什么资格过去?
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月光破云而出,照亮两家之间的那堵矮墙。他这才发现,墙缝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野茉莉,细小的白花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像是不敢绽放得太放肆。
他伸手碰了碰花瓣,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永远西装笔挺,连衬衫袖口都要熨烫平整的男人。
那个在他中考志愿表上直接写下某个学校,不容反驳的父亲。
那个在他收拾行李离开家时,冷笑着说“你迟早会回来”的父亲。
他突然理解了杨柳的愤怒。
有些伤口,不是时间能愈合的。有些亏欠,不是一句“为你好”就能抵消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没有茧,没有伤疤,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可这双手,除了握笔,敲键盘,还能做什么?
能替她擦掉眼泪吗?
能拦住她父亲的那一巴掌吗?
能把她姥姥的养老钱要回来吗?
答案是不能。
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他无法改变自己的父亲一样,杨柳也无法改变她的父亲。他们能做的,只有逃离,或者硬扛。
夜色黑沉,微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滋啦——”
隔壁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接着是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混着微弱的哭声:
“明日有雨,东南风三级,局部地区暴雨,请市民注意防范,外出记得携带雨具……”
许愿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已经遮住了月亮,月色遮蔽,星光黯淡。
明天,会下雨。
或许在杨柳的眼里,今天早就下过一场暴雨。
而有些伤口,永远晒不到太阳。
隔壁的灯“啪”地关了,黑暗笼罩了两个院子。只有姥姥的收音机还在滋滋作响,天气预报循环播放着暴雨预警。
——
雨从半夜就开始下,杨柳被窗外雨声吵醒,迷迷糊糊中起床关窗,接着再次躺回床上进入梦境。
她在梦里回到了那个曾经的家。
砖瓦房低矮,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被风撕碎,飘散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窗外在下雪,屋内炉火微弱,女人痛苦地躺在床上,汗水浸透了被褥,指尖掐进掌心,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接生婆粗糙的手掌拍在婴儿青紫的背上,一声微弱的啼哭终于划破寂静。
“是个丫头。”接生婆忙用干净厚实的棉布裹住婴儿,语气欣喜。
女人躺在床上,虚弱地抬起眼皮,苍白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解脱。
她说:“给我看看她。”
接生婆忙抱过来。
她伸手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指尖冰凉,婴儿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哭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门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酒瓶砸在门槛上的碎裂声。
男人裹挟着风雪和浓烈的酒味撞进门,他熬了一夜,此刻眼皮浮肿,衣领上还沾着呕吐物的痕迹。
“生了?”他大着舌头问,目光甚至没往床榻上扫一眼。
女人沉默地闭上眼睛。
接生婆讪笑着递过孩子,“是,是个小姑娘,您给取个名儿?”
男人胡乱摆手,踉跄着栽进隔壁房间的床上,鼾声如雷。
雪还在下。
婴儿在接生婆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小的手指抓住空气,像是想抓住什么永远抓不住的东西。
整整七天,婴儿没有名字。
女人用厚实暖和的襁褓裹着她,喂奶时总是望着结霜的窗户发呆。
有时婴儿哭得厉害,她就机械地哼几句走了调的歌谣,声音干涩得像投入枯井里的石头。
直到某个清晨,门被叩响。
那时候身体还很健硕的老太太就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蓝布包袱,眼角皱纹嵌着长途跋涉的风霜。
她一眼就看见床上那个小小的包裹,激动之间,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手工缝制的虎头鞋。
“我的乖孙……”老太太颤抖着抱起婴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泪水突然砸在婴儿皱巴巴的额头上。
女人坐起来,靠在床沿卷烟,火星明灭间淡淡开口,“还没取名。”
老太太猛地抬头,“七天没个名字?!”
“他不愿意取。”女人朝隔壁房间抬了抬下巴,那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或许又去哪里寻欢作乐了。
老太太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搂住婴儿,突然扯开嗓门朝里屋喊,“苏志强!你个没心肝的东西!”
婴儿被吓得一抖,却没有哭,反而睁大眼睛望着老太太愤怒的脸。
“不指望了。”老太太用额头贴着婴儿的脸,泪水浸湿了襁褓,“姥姥给你取。”
厨房水壶呜呜作响,蒸汽顶起壶盖,在昏暗的屋子里织出一片白雾。老太太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到处是纷飞的雪,其中影影约约看见一颗不大的柳树。
她轻声说:“就叫小柳吧。”
老太太慈祥的笑了笑,逗得怀里的婴儿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