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在等,等暮云脸上的笑容消失,等暮云对她热情的态度瞬间变得冷淡。
孰料春树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暮云只是愣了一秒,随即脸上很快绽开耀目的笑容。
“怎么会需要抱歉,作家总是需要斟酌笔下的文字的,我理解,那我们今天不谈论小说了,每次都白听你创作的心血,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心情灰败的春树仿佛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漏下一缕阳光。
“我带你看看我的摄影作品吧,还从没跟你分享过我的工作与生活。”
预期的场景没有发生,春树手足无措。
春树被安抚的言语定在原地,反应过来的下一秒,瞬间被愧疚的情绪淹没。
她意识到,方才自己心中的消极与恶意,对暮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走吧,跟我来楼上。”
暮云朝春树伸出手。
那样温柔的表情,与初见时的那一面,别无二致。
春树仿佛被无边无际的暖意包围,如融融春日,烘烫了春树的四肢百骸。
她再也不会怀疑——暮云对她,是真心相待。
“那……”
春树扶了一下身旁的楼梯扶手。
裴若初正待说下一句台词,余光忽然瞥见头顶的黑色吊臂晃了一下,紧接着,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天而降——
裴若初本能地后退一步,整个身体随之向后倾倒,试图避开这落下的巨物。
“轰”一声巨响,震痛了所有人的耳膜。
摄像机落在楼梯上的冲击,震荡起一阵烟云。
众人还没有从摄像机突然掉下来的惊慌中反应过来,裴若初脚下的楼梯同时断裂开——
瞬间,裴若初失去平衡,猛地往下坠!
那楼梯是木质的,经二十多公斤重的摄像机从天砸下来,竟在此刻被砸出一个大洞。
千钧一发之际,裴若初够到了没有被砸坏的楼梯地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止住了她身体下倾的颓势。
裴若初失重地挂在半空。
在裴若初的脚下,摄像机连同破碎的楼梯木板一起掉在地上,发出惊惶的声音,在现场所有人的心里回荡。
如果裴若初刚刚没有抓好,恐怕此刻一起摔下来的,除了楼梯断裂的部分,还会有裴若初自己。
好消息是,此刻老旧的楼梯虽因断裂发出凄哀的颤抖,但没断的地方还算结实,仍勉强能支撑一个人的重量。
坏消息是,裴若初悬空挂在楼梯上,身后毫无遮挡,不上不下,摇摇欲坠。
裴若初用尽全身力气伸手勾住折断的木头,忍着巨大的疼痛,她也不敢松手。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能发上力的地方。
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她艰难地悬在半空中,吞下一声冷哼。
事情发生不过两三秒的功夫,片场众人愣成一片,就连离裴若初最近的宫徵都吓地立在原地。
还是季雨桐率先反应过来,她三两步从楼梯完好的一侧冲了上去。
“另一只手给我!”
季雨桐朝裴若初伸出手,想赶紧把裴若初拉上来。
这时候宫徵终于回过神来:“小心点,她腰侧被木头扎到了!”
季雨桐视线往下,看到裴若初腰际灰色的戏服上染了大片暗红的血迹,像鲜血浇灌而成了硕大花朵。
隔着衣物,季雨桐看不到具体的伤口,却直觉伤口不浅。
季雨桐的心上也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没事,没扎进去,应该是皮外伤。”
裴若初出声表明情况,她没有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可从她惨白的面色就能看出她状态极差。
裴若初左手往上伸,够到季雨桐递出的右手后,用力扣住:“拉我一把。”
季雨桐眼眶微红,不敢多言,使劲攥住裴若初的手,她手上用劲,宫徵也凑上前搭把手,二人合力终于将裴若初拉上来。
裴若初腰侧衣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长长的血痕还在顺着衣物不断拉长,很明显内侧伤口还在不停渗血。
季雨桐好看的眉毛皱起:“能走得动吗,我们先下去,这楼梯不安全。”
裴若初没有逞强:“扶我一把,脚踝扭了。”
季雨桐环视了一圈伤痕累累的裴若初,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扶她。
此刻在季雨桐眼中,裴若初就像脆弱易碎的玻璃洋娃娃。
宫徵看不得季雨桐犹犹豫豫,伸手够住了裴若初的一只胳膊:“先扶着我站起来。”
裴若初配合地起身,却没把身体的重量都依靠过去。
“桐桐。”裴若初唤了她的名字,春水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季雨桐的脸上,专注又认真。
季雨桐的心尖颤了颤,泛出酸涩的滋味。
她伸手搂住裴若初的肩膀,极其小心地避开裴若初身侧的伤口,随后微微俯下身,好让裴若初将手臂架在她的后肩上。
裴若初温热的身躯靠在季雨桐身上,季雨桐浑身绷紧。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裴若初走下楼梯。
直到她们踩在一楼的地板上,季雨桐终于松了口气。
拍摄即刻中止了。
半小时后,季雨桐带着裴若初来到某家私人医院。
医院的检查结果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裴若初腰侧的伤口虽然狰狞,但的确如裴若初自己所言,只是皮外伤。除了腰腹处的伤口外,裴若初身上其他破皮红肿,小伤无数,还要再加上左脚踝扭伤,右手韧带轻微拉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但好在,都算不上特别严重。
唯一存在变数的,是由于木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有几处扎得比较深,裴若初腰侧受伤的皮肤被缝了好几针,恐难再恢复如初。
医生也直言,以后伤处或许会留疤。
季雨桐看见裴若初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看见裴若初腰腹处惨不忍睹的破口。
内心深沉的内疚与负罪感夹杂着,一点一滴地吞噬她。
季雨桐低着头,不知该怎么面对裴若初。
“怎么这副表情,”裴若初留意到季雨桐脸上快要哭出来的神情,无奈地笑笑,“医生都说了没事。”
医生同裴若初相熟,说的话不会有假。
季雨桐揽责:“是我过于自信了,没有让摄影组再检查一下安全隐患,导致出了这么恐怖的事,对不起。”
裴若初伸手够到季雨桐的指尖,轻轻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不怪你,是运气不好,刚好摄像机没固定好,加上那截楼梯也不太结实。”
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片场就排查了摄像机掉落的具体原因。
那台摄像机是新架的,时间匆忙,没固定牢,支撑摄像机的吊臂螺丝松动,导致摄像机在使用过程中不堪重负,直接带着吊臂一起掉下来。
摄像机太重,架得位置又高,突然这样砸下来,木质楼梯支撑不住。
光是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季雨桐都一阵后怕。
要不是裴若初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那么重的摄像机就会砸到她身上,后果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真的没事,只是拍摄进度要耽搁几天了。”裴若初温声劝慰。
季雨桐摇摇头:“那都不算什么,你的安全最重要。”
“开机之后,每天烧的都是钱,怎么会不算什么。”裴若初歉声说,“还有就是,答应好要请你看《游走的时间》,暂时不能一起看了。”
季雨桐忙道:“没事,你总会在的。”
她答完后忽然愣在原地。
裴若初会一直在她身边吗?
无论如何,因为这次突发事件,《相逢》的拍摄计划无限期地暂停了。
春树这一角色贯穿整部电影,裴若初无法出场,电影几乎无从拍起。
从医院出来后,季雨桐和郑绵一起,将裴若初送回寒山酒店。
除了枕山的那套别墅,裴若初在鲲城没有购置房产,不拍戏的时候便长住酒店。这还是受伤后裴若初告诉季雨桐的,不然,季雨桐什么都不知道。
裴若初虽然有助理,但她习惯独居,也不喜欢别人侵入她自己的领域,即使受伤,她也并不打算要他人来酒店照顾起居。一路上郑绵无数次的自荐,都被裴若初拒绝。
季雨桐本也想给裴若初请个护工,但看裴若初如此坚决的态度,季雨桐知道拗不过她,嘴上便没再提。
只是她心中仍难免担心。
季雨桐的纠葛全都写在脸上,落入裴若初眼底。
“没事,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自己也会小心,”裴若初眼波流转,“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来看看我。”
季雨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
惊慌一场,忙碌半天,确认裴若初一个人无虑后,季雨桐回到春台苑。
忙碌的时候没有感觉,等一静下来,季雨桐才发现这栋房子太空了。
空荡荡的,只有书和电影,还有季雨桐自己。
关上灯后,寂寞蔓延发酵,季雨桐像一颗发霉的糖,随着漫漫长夜一分一秒腐烂。
季雨桐虽然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却无时无刻不挂念裴若初的情况。
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很痛吧?
还可能要留疤,她会不会难过?
季雨桐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经年之后,她对裴若初的爱意,早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已经死灰复燃,如今,正熊熊燃烧着,一如悬在空中的烈日。
入睡时,季雨桐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白天裴若初从楼梯上掉下来的场景。
她心里挂着事,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季雨桐还在想找什么样的理由去探望裴若初。
没想到裴若初来了电话。
“桐桐。”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季雨桐的心轻轻揪起:“你的伤感觉怎么样了,行动还方便吗?”
电话那头,裴若初轻轻笑了声:“伤口挺疼的,走路也不方便,但难得清闲,就当放假了。”
“就是有点想吃水果。”
季雨桐听着那端清浅的呼吸声,半晌,叹了口气:“我等下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