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太过于漂亮的眼睛看什么都带了点深情缱绻，玛丽安浑身别扭，她站起身来，挡在贺兰和墨菲中间，她问贺兰，“这位先生，你是在打他的主意吗？我建议你换个风险小的对象。”

贺兰的脸皮越来越厚，他把椅子挪了一下，继续盯着墨菲，“他现在可是我的责任之一啊。”

这样的言语引起了餐桌上其他人的注意，刚刚醒来赶上午饭的利普埋头吃着一份清炖牛肉配意式饺子，“你什么时候成了二道贩子了？艾德琳把他外包给你了？你准备继续转手给谁？”

玛丽安很不喜欢利普这样奚落的语言，但毕竟自己也是客人。她愤怒地瞪上一眼，还偏偏被忽视了。这位利普·加拉格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和乔伊说着凌晨酒馆里的趣事。

看着乔伊对自己几乎为零的关注度，玛丽安咽进肚子里的愤怒化成一种陌生的委屈团在胃里，她看着特意按照食谱为自己单独准备的午餐，本就毫无食欲的东西变得更加难以下咽。但是，她得吃下去，她需要足够的科学、足够的能量来维持训练。

“不要对食物有情绪嘛，看起来很难吃可不是它们的错。”贺兰饶有兴致地研究着玛丽安的餐盘，“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不对，不能说家里条件不好，就是没人做饭。我是一点儿也没有下厨的天赋，我做饭的时候给青菜萝卜道歉，吃饭的时候给我的胃道歉。”

玛丽安看着贺兰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想到这样一张脸对着青菜萝卜道歉，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可不会道歉。”

食物就这样慢慢地不再难以下咽，胃被慢慢地填满，连带着陌生的委屈也被排挤出来。

贺兰说得也没错，现在墨菲和玛丽安的确是他的责任。早上艾德琳等医生来看过墨菲的情况后就离开了，很遗憾，她作为大家相聚在B市的核心，却实在分身乏术。她请科林安排好班纳博士、彼得，还有加拉格家孩子们原计划中的旅游行程，多出来的莫尔斯兄妹，只能交给贺兰“看管”。

墨菲这两天留在舒家养伤倒也好，只是玛丽安除了日常训练还有很多公开活动，艾德琳面上充满自信，但心里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得不请贺兰在一边盯着。

***

审讯室里，瑞德看着面前轮椅上的这个男人。

身边的瞿麦打开监控屏幕，让对方看到画面里的固执地吵闹着要一本经书的男孩。

根据资料，这个男孩叫庄至简，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出生不久后就被一对A国夫妇收养。可过了几年，这对夫妻带着男孩回到华国旅游，却不知道为什么丢下他，从此再无音讯。瑞德联系了加西亚，也无法在A国找到这对夫妻的痕迹，最后的信息停留在他们返回A国的入境信息。

几经波折，男孩年幼时的那家福利院重新收留了男孩。两年后，男孩又被收养，而收养人却表示所有的手续文件虽然真实，但他真正收养的男孩并不是庄至简，他的养子正在坐在高中教室里。

再往下查，瞿麦他们追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孟天冬。

难道真的如艾德琳所说的，真的有人在刻意地制造巧合？

“你们还是找到他了？”轮椅上的孟天冬平静地看着屏幕，“我从第一眼看到顾回，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艾德琳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输了。我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她站在那里，明明是个局外人，明明两手空空，但我就是能知道，她会毁了一切。”

“她从没想过当你的敌人。”瞿麦不想看孟天冬，但又不得不看。

“瞿麦，石竹科石竹属，Dianthus superbus L.，天冬，百合科天门冬属，Asparagus cochinchinensis（Lour.）Merr.我们的母亲是同事，我们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同一间产房，我们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工作，哪怕在工作中我是你的上级，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一直在追随你。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也许是我们对于某起案件的不同理解，也许是你有了阿音之后变得不同，我开始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想法。那个人找到了我，很顺利地，我加入了他们。”

“请不要这样修饰你的背叛。”瞿麦的身体很僵硬，甚至一整个审讯室里连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声音里都透露着压抑。

“多说无益，我们是同一位侦讯老师教出来的，你不用多说什么，我会如实交代。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允许A国探员进入调查。”

面对孟天冬的试探，瑞德回答得很果断，“其中牵涉A国人员。”

他不想留下任何言语让孟天冬或者其他人对艾德琳加以推测、联想。

瞿麦也意识到不妥，刚刚孟天冬开口就提到艾德琳，应该就是在试探这件事情她参与了多少。瞿麦比谁都清楚艾德琳的重要性，他更知道艾德琳同组织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他翻开卷宗，“从他们接触你开始说吧。”

“算起来，得有十年了，那时候我们刚工作没几年——”

***

十年前，孟天冬是B市安全部门最年轻的行动队长。

但他遇到了三件烦心事，第一件，父亲告诉他这份工作只是履历上的起点，他需要保持优秀保持稳重保持安全。第二件，瞿麦同阿音确定关系了，他别扭地问自己，求婚这种事情到底怎么安排才合适。第三件，莱克斯·卢瑟到底是什么？

是啊，莱克斯·卢瑟，A国卢瑟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明明新闻里还身处A国媒体的闪光灯下，却又同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的相遇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你想，一场人质拯救行动，为什么只有你选择了在第二天重新返回现场检查证据是否采集完毕，也只有你碰巧发现了我。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这是我欠你的，最为回报，让我来告诉你这个世界被那些高层权贵们隐藏的真相。”

孟天冬碰巧拯救的，便是在星际风暴中卷入这个世界的莱克斯·卢瑟。那段时间，他藏在孟天冬的住处养好了伤病、重新认识了现在的世界，开始了谋杀这个世界土著版本自己取而代之的第一步。

不知道该拿莱克斯·卢瑟怎么办的时候，孟天冬又接到一位老同事的求助。老同事因为身体原因很早就转业，如今在B市的一家福利院工作，“我这里有一个孩子，情况特殊，小孟你能帮帮忙吗？”

在福利院看到庄至简这双黑色眼睛的时候，孟天冬动摇的内心再一次偏移。他不再相信历史，因为历史属于过去狭隘的认知。他不再相信人性的美好，因为他见过太多的黑暗。就像卷宗里严格符合跨国收养标准的夫妇，留下的是已经严重耽误治疗，一个用熟练的华文说着晦涩难懂的歪曲教义的空洞灵魂。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该走向哪里？家人，他的父亲只想让他履历光鲜然后仕途稳当。他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瞿麦，他只知道，他们已经在不同的人生里。至于未来？哪有什么未来，整个蓝星在星际中渺小得可怕。

在他困惑之时，卢瑟告诉他，“我们需要保护这颗星球的安全，在绝对的科技悬殊中，被发现就是被毁灭。就像一棵植物，就像去除顶端优势，这样，整个族群才能保持延绵生机。”

他们成立了“桃源计划”，是啊，这是孟天冬取得名字，他对莱克斯·卢瑟说，“这颗星球，应该是世外桃源。”

整整两年的时间里，孟天冬神不知鬼不觉地藏着莱克斯·卢瑟，并帮他更名改姓回到了A国。

莱克斯·卢瑟回到A国后不就，孟天冬忽然觉得恍惚，就像是从梦中逐渐恢复清醒，一切就都是像莱克斯·卢瑟所谓的那样吗？

保持相对的原始，就不会被发现，就不会被视同威胁，就不会遭遇灭顶之灾吗？他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脱轨。

可惜，现实已经容不得他保持独立清醒的思考。即便有，这辆失控的电车也已经撞向了第一个无辜者——阿音。

孟天冬同莱克斯·卢瑟提到过阿音，关于阿音的一切，关于阿音父亲优秀的科研成果背后其实留下的是阿音童年的缺失和母亲的离开。

孟天冬本想表达的是阿音不是真的爱着瞿麦，只是单纯地在瞿麦身上寻找缺失的部分情感。

但在莱克斯·卢瑟的眼里，这些故事里，只有一位可实验对象。

于是，一场针对高层科研学者的实验开始了。

贺兰的那个修改“红绿灯”指令的确来自孟天冬，甚至贺兰的“揠苗助长”也是建立在孟天冬的私心下，他需要更多的自己培养出来的“嫡系”，有什么比“师徒”或者“领路人”更深的羁绊呢

越来越多的意外发生了，孟天冬觉得自己就像一位神秘的旁观者，站在这些毫无联系的意外中，清晰地记着每一处脉络关联。

莱克斯·卢瑟汇来大量的资金，孟天冬打通关系收养了庄至简，他们最大程度的治疗了庄至简的心脏病，却唯独没有让他重新接受教育，用一家社会福利机构的名义，纵容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肆意的沉醉在被特定篡改好的教义里。

孟天冬一直不知道“桃源”计划的终点是什么，他不再理解莱克斯·卢瑟，可当自己想要退出时，莱克斯·卢瑟却对他说，“撞向阿音那辆‘电车’的把手，一直握在你的手里。”

此时，他已然没有退路。

变故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因为“桃源计划”的一个环节里，导致马力诺博士的朋友们离开，从而让他开始了选择在华国针对D博士的清除计划。

而为了应对马力诺博士的清除计划，莱克斯·卢瑟安排孟天冬在华国出面处理。而A国军方临时找来凑数的，偏偏是艾德琳。

莱克斯·卢瑟在苦寻七年，甚至早已接受只有自己降临这个世界的事实后，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现了艾德琳的存在。

就这么一环套一环，孟天冬已经分不清是谁走入了谁的圈套。

就像艾德琳所说的，猜疑链一旦产生，谁都不是值得信任的。

孟天冬看向艾德琳的时候，看着她笑着说“怎么，不观察我们了？”的时候，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美丽得像一个废物花瓶的女孩，会让莱克斯·卢瑟忌惮多年。

简丹向他转述艾德琳希望外出用餐的时候，孟天冬忽然觉得很累，他做出了最错误的一个选择——让艾德琳在那天离开。

然后，一切都开始真正地失控。

那个误入房间的谢渺，那个哭泣着勒断他人生命的马力诺博士。

孟天冬想，“真的对吗？真的要为了整个星球，牺牲一个又一个优秀的灵魂吗？”

“我该怎么办？一切都是罪有应得，但是他该怎么办，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我口口声声要寻找正义，可我做了什么？”马力诺博士跪在地上，他无法再看向失去生命的谢渺。

孟天冬把谢渺放在浴缸里，仔细清理了他的身体，然后用浴巾盖着了这个依旧存留着羞涩生气的脸。

清理所有不必要痕迹后，他捧起马力诺博士那张绝望的脸，“听我说，博士，听我说，不要再去有任何的怀疑了。她说得对，猜疑链一旦产生，一切我们相信的，在过去相信的，在未来相信的，都已经消失了。”

“可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马力诺绝望着，他后悔了。

逝去的生命不会因为怎么样诚恳的忏悔就选择重返人间，孟天冬下定决心，“几年前，我开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让自己走上了绝望，可我不甘心，我不愿被裹挟却从没有真正自由过。博士，你就把最后的信任给我吧。我们赌一赌，死神是否存在，他是否会收留我们两个不堪的灵魂。如果死神也不愿收留我们，那就让这个世界的现实来审判你我。”

***

孟天冬的陈述非常平静，只是一次次，记录员的手停了下来，然后在失去同声翻译的瑞德博士的提醒下，重新敲击键盘。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莱克斯·卢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瞿麦知道，这次才是真正的深不见底的泥淖。而自己，真的能够把控这一系列后续的影响吗？

未知的世界是什么？

在瞿麦看来，未知的世界，就像宗教里对死亡恐惧的再加工。

因为未知，所以可以存放无限的可能。这无限的可能性里，既有为了整个星球和整个人类谋求未来的美好探索，也有无法示人甚至常人难以想象的“欲壑难填”。

瞿麦开始畏惧，然后他感谢自己知道畏惧。

***

离开审讯室的时候，瑞德意味深长地看了瞿麦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