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太阳纪 1704年4月22日

这是发生在这片大陆中北部的故事。在希欧瑞尔·克兰西寻找到自己的旧时好友艾尔玟，刚刚辗转落脚至另一处土地时，在大陆中心幅员辽阔、实力强盛、军备森严、种族丰富的双龙旗君主专制国度——约兰，准确来说，是约兰帝国的东南方——层层围墙包绕的“国家首都”维瓦拉忒特区的郊外草坪上，正躺着一只橙色头发，深紫色眼眸闪闪发亮，叼着叶子优哉游哉晒太阳的人。具体来说，是人型生物。简单地说明她的形态：这是一只好吃懒做，长着橘色猫耳猫尾的少女。她穿着后勤军团炊事班第十二班衣装（实习剑士软甲），十分惬意地打着哈欠。

在她正准备再眯一会儿，已经继续翻了个身闭上眼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清澈温和的女声：“你再不动身就要迟到了。”

“……”

“谢依拉，再不来就永远滚出去！队长会和你这么说。”

“她才不会呢。”谢依拉不以为意道，却也打消困意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却十分有把握地继续慵懒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谢依拉。你真的要用睡觉来度过吗？”

“大人物们的大日子，落在小人物头上，就没有那么大了。”谢依拉哲言哲语，语气轻巧万分。

和她对话的生物看起来并不存在于这则世界之中。在谢依拉看来，这女声就像是直接在她的脑袋里面出现，从她的耳朵里向外播放，但别人却都听不见似的。闭上眼，她能够看到曾经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性形象：青色眼球，眼瞳是蓝色，有柔顺的亮紫色长发和平静的脸孔。把视线放开，她的头顶还有奇形怪状的右旋光环，只不过那只是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谢依拉觉得有些好笑，但既然是在梦中相会的幻想般的天外来客，她丝毫没有去了解这家伙为何会有这样外貌的想法。

她微微留着一丝视线摆放向天上。透过树荫，洒下的阳光随着具象化的风的摇动而变得虚幻且不可捉摸。眼前的情况与曾经的梦如出一辙——女人那时对她说：你无法读懂我的名字。彼时，谢依拉并不理解“读懂”的具体含义，也不会去思考不会读懂的理由究竟是未曾听闻过这个词语，还是这种语言，还是词语别有深意。对她来说，真正搞懂这个人的名字是不必要的，她随心地记住大概音节“A”“le”“los”，她称呼她为“Ale”。谢依拉用约兰的现代官方语言随便选取了几个词语组成了这位一直伴随她今后路程的女人的名字——不如说，对谢依拉来说，与她相遇的人的名字也根本是不重要的。她需要关心的事物仅此二种：吃穿，与工作。自然，如果不是为了吃穿，她也不会关心和工作相关的事物。

谢依拉十分没有危机感地抚摸着湿软的草坪，眺望着远方的城墙。她先是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沉寂了许久的女声回答她：“午休后半小时？”

“啊。”谢依拉怔道。

她弹跳的速度极快，箭步冲出时如同血亲的捕猎前兆，只是她扑向的是自己的声誉与工作资金——她爆发出的热情，让那女人都冷淡地喔了一声。

这个二人口中的“大日子”，正是约兰第四北方冲锋军团新任军团长——艾莱尤斯，收到伊索艾斯暂时的停战协约，并被女王亲自钦点，回国授勋的日子。谢依拉没有听闻过这个人的事迹，也完全不好奇——她只是知道，为了这一天，队长已经准备了整整一周了，而自己也只是忙着把什么东西搬来搬去，完全不能打开看。

于是，早早计算好上午队长应当在辅佐宪兵护卫皇城，无暇顾及他们这群新手士兵的谢依拉一不留神睡到了下午，而她还在梦里沾沾自喜，做着天马行空的冒险幻想——此刻，她疾跑向维瓦拉忒的高墙，目的是寻找今日在城内执勤的预备后勤军队友，那敏锐的眼中，已然看到那些同事或多或少的嫌弃表情，和一把年纪的队长——维拉妮·古里赫曼，手里砸向自己脑袋的剑鞘了。

谢依拉穿过地势高高的草坪，踩在每一处的时候，地上的沙土就像是飞溅起一阵火星。睡觉的时候喜欢安静，此刻，这种安静让她感到一阵紧张；她睡的地方并不偏僻，只是城墙外的郊区除了白日的车队就不会有什么人在了。能够进入维瓦拉忒的人，不是为了挤入城内睡在水沟也甘之如饴，就是享用富贵荣华；像谢依拉这般无恃也无恐、心思清闲的人，实在不多见。

比起高大城墙逐渐压迫的视觉体验，最先逐渐快速靠近的是声音了。最外层的城门口排满了装卸货物的商队、和驻城侍卫吵架的年轻人、背着剑的、拖着动物的、嚼着干粮的，闹哄哄成一团。但每次闹起来，又因为士兵的核查而迅速安静了。谢依拉东躲西窜，十分刻意地举着一点胸前缝上去的干巴巴的勋章，衣服又紧，她其实根本拿不起来什么，喊着“让一让！执勤回来了！”便往里面横冲直撞，凑到侍卫面前猫下腰，一溜烟就钻进了城门里头。外城墙太宽了，她被阴影笼罩下来——里面藏着的侍卫拽着她的衣服，“咚”的一声，把她的手按在了低矮的桌子上。

“写下来你的名字！”侍卫喊道。

“Ale……”谢依拉毫不羞惭，往纸上按上自己的手指。在她准备写上那神秘来客的名字时，侍卫忽然松开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一副完全要无视她的模样。

“走吧。”声音在谢依拉的脑海中浮现。

她反应飞快，半个疑问也没发出。在冷漠的声音里，她能够摸到一种不知缘由的温柔。谢依拉躲入城内，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世界成为她熟悉的世界了。熟悉么？其实，她从遥远的乡村里来。但她只是幸运地进入新兵训练营，在维瓦拉忒生活了一阵，就觉得这已经是她出人头地的新家了。

“队长在哪里，你知道吗？”谢依拉问。

“我为什么会知道？”Ale反问她，“你所在的队伍的行动安排，你应该自己去记得。”

谢依拉狡辩道：“她就像我家仁慈的奶奶，不会怪我的！你也大发善心，告诉我…我知道你无所不能！”

“没可能的。”Ale举重若轻地回答她。

嘴上这样说，她寻找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过。四月份，春季招兵正式开始，有一股细微的流动的人潮会向着某个方向行动。她躲避着宪兵的脚步，在石灰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碰到别人的肩头。今天太挤了——即使按理说，春招已经要结束了，不至于形成同一个方向的涡流。

谢依拉所在的后勤部队是今年春招的首批预备人选落脚地，正在各个城区内的地方打杂，她见到一个不认识的新兵，就叹一口气，让周围的人频频侧目。谢依拉能够嗅到，今天的空气一改充满忧愁苦涩、焦虑不安的往日迷雾，似乎浮现了一种轻轻的涌动的、喜悦的气氛，而她却格格不入。

她闭着眼，考虑着要不要干脆逃了今天的执勤，明天再早点出现，说遇到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就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有什么奇怪的存在住进了我的脑子里——

虽然，大概会被当做出了什么问题……

谢依拉，当心前面。天大的秘密开口提醒。

“诶！”

谢依拉首先感觉到自己的额头磕在什么尖锐的、被皮革包裹着的物体上，接着她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人。一阵强烈的钝痛让她抬起头，耳朵耷拉下来，十分委屈。道歉的反应要晚于她看到这位金发女性的反应——

漂亮而无暇的面孔轻易攫取了她的心。

这并不是一种情感的悸动，而是一种客观地被吸引的感触。漂亮的长发、精巧的帽檐、美丽的海蓝色眼睛，……她第一个瞬间所想到的每一个狭隘的形容词，都无法绕过“漂亮”这一主题，而又无法准确形容她的所见所感。接着，正因吃痛而半弯着腰的谢依拉才正巧注意到了她胸前金属光泽的吊牌——“曼科雷瑟佣兵公会”的“银色……”银色的什么？她并没能捕捉清楚。

“注意安全。”金发女性对她留下这句话后，便礼貌地垂下眼眸再背过了身。

谢依拉还捂着脑袋，直到Ale开始对她打趣，谢依拉才怔怔地吐出了一句：“抱歉。”

接着，谢依拉便回过了神。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被挤在街道边角了，转过头，似乎能够用余光窥见狭窄的巷子里的景象。与周遭的热闹非凡不同，那其中似乎布满了身影，而又若隐若现、歪曲沉默，有一些细小，细腻的哀愁攀爬了出来。

她被那之中迷迷糊糊的身影所吸引，正准备踏出脚步之时——有人揪住了她的耳朵。毛茸茸，有弹性，捏起来很痛，她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涩，眼睛缩小，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谁！？”谢依拉扑腾两下，大喊道。

“谁？”揪着她耳朵的人也反问道，松开了粗糙的手掌。

全副武装的维拉妮·古里赫曼女士正皱着眉头自上而下地审视着她。谢依拉吓得捂住脑袋，又松开敬礼：“队长！”

“放下手吧。”维拉妮并没有和她过多计较。战士的皱纹、伤痕布满了她的脸颊，裸露的手臂随着血管的清晰鼓动显得很有生机。她背着一把佩剑，外头剑柄的草绳已经被磨损的丝缕可见，她早就没有耐心驯化一只野猫，只是想叫她当心点。

“为什么您在这？要不我回训练营…？”

“没必要，今天休假。”

“那我准备明天的份……”

“没这么着急，我也才出来凑热闹。”维拉妮搂上谢依拉的肩膀，她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却显得十分熟络了，即使她们差了整整三个辈分；也许比起兢兢业业的成员，只有那几个极个别人士更让上司费心，“听说昨天晚上就有一队闯了宵禁的队伍进城，这才放出来。真有意思，有人谈了一整个上午。”

“什么人？”谢依拉问。

“马上到你眼前。”维拉妮说。

我听不懂，有点想哭了。谢依拉十分哀然，在心中默默地想，我到底该做什么？Ale恰到好处地回应她：喏，你抬头看看那边。

谢依拉在心情戚戚的间隙，瞥见一群骑着光鲜亮丽的战马、众星捧月般的一队人影——领队的那位，有一头张扬的红色长发——正从辐射开的漩涡中心逐渐向此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