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觉得酒一定很好喝,不然父亲怎会天天捧着那些酒瓶。
看着大人们在宴会中推杯换盏,她偷偷藏起一瓶,打算等到夜深人静时,躲在房间里尝一口。
可是在此之前,她就被二哥抓包了,二哥没有生气,只是摸摸她的脑袋,然后给她倒了一小杯。
她轻轻啜了一口,酒液沾在唇上,尝起来甜丝丝的,但当她放下戒心,让那清澈无色的液体一口气灌入口腔时,却被它的辛辣刺得喉咙生疼。
随后便是挥之不去的苦涩。
二哥为她抚去眼角的泪水,给她递了颗糖果。
「真难喝。」她说。
他听见后只是笑笑「要是你长大后还觉得难喝就好了。」
到底酒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好喝的?
离开家后的第一杯酒,是鞍马倒给她的。那天,她正因突发的头痛缩在休息室的一角,鞍马递来一杯烈酒,说着只要一口闷下去就会好了。
她忍着呛意咽下,炽烈的暖意从喉咙一直烧进胃里。头痛确实缓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后轻飘飘的晕眩感。
后来有了第二杯、第三杯。
像是受了伤,需要麻痺痛觉;又或是想忘记手上那些黏稠的血液;母亲的离世、师父的下葬。
一杯又一杯,直到再无人为她倒酒。
「能请我喝一杯吗?」
千茶拧过头,看见桂换了一身外出服,站在她身后。这套衣服大概是傍晚的时候,伊丽莎白给他带过来的。
她点点头,来到厨房又拿了一套杯子和食具。
今天为自己准备的下酒菜,是超市特价时段买来的刺身。
两人肩并肩坐在茶几前,千茶将酒杯和食具摆放在桂面前。
透明的酒液缓缓注入白色的陶瓷杯中,客厅的灯没有打开,他们只靠着厨房透出的暖光看清眼前的一切,也包括彼此。
「今晚就要走了吗?」她轻声问道,将倒满的酒杯推到桂的手边。
若非打算离开,怎会在这种时候换上外出服呢?今天特意请银时来谈话,想必是觉得自己的伤已经痊愈,打算着手处理自己离开前留下的杂事。
「嗯。」桂垂下眼睛,端起酒杯轻啜一口。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减轻伊丽莎白的负担。而且,我对鞍马前辈的事也有点在意。」
「那些人要是冲着你来的话,你可要好好小心。」千茶淡淡道,目光落在酒杯中摇晃的倒影上。
桂凝视着她的侧脸,没有立即回答,直至过了片刻,他才回了一句「你也是。」
直觉告诉他,千茶一定藏着什么事没告诉他们,而这些事必定与今天提到的那个人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她恐怕也难免被卷入这次的事件之中。
虽然不知道她这些年的经历,但从现况看来,如今的安稳生活想必得来不易。因此,他不敢轻举妄动,深怕自己的多疑会打破这份平静,只能相信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不过,要是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相信银时也不会袖手旁观。
寂静在的空间累,只剩下筷子碰触胶盒的细微声响,千茶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刺身,像是没听见他刚才那句。
「说起来,这瓶酒,是不是有些淡?」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确认。
千茶抬起头,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也发现了啊。」她说着,自己也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春怕我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总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往酒里掺水。」
他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也不禁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他是个好孩子。」
「对呢。相对之下,我还真是个不成器的大人,还要让个孩子担心。」
「那么说的话,我也和你一样呢。这个年纪还倒在路边,让个小女生把我捡回家。」
千茶听得出他是有意安慰自己,轻轻用前臂碰了碰他握杯子那边的手臂。
「这不是挺好吗?要不然也没人和我喝酒了。」她说,话中夹着几分小孩子撒娇的意味。
没人陪她喝酒?
「你和银时关系不是很好吗?」
说起银时…
自从上次发生那件事后,她发现银时似乎刻意避免与她独处,大概是担心哪天会被她吃干抹净。
还真是个胆小鬼。
平日满口荤话,但真要他付诸行动时却一个劲地往后退。都一把年纪了,还像个高中生一样不经逗。要是他像土方一样打算当个魔法师也就罢了,可那家伙明明不是那个路线的啊?
再说,要是真这么怕的话,就别老是往人家里跑。
该不是想和她玩欲擒故纵吧?
真不巧,这可是她的强项呢。
「银时先生啊…说起来,你们认识很久了对吧?」千茶换了个方向,避开了他的问题。
「嗯,从大家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抬起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三个。」
千茶点点头,没有追问第三个人是谁。
也没有告诉他,当第三个人听说他倒在垃圾堆旁时,让她直接把他扔在那里就行了。
「真好呢,能有个可以随意交托背后的同伴在身旁。」她说,声音里不难听出一丝羡慕。
「嗯,我真的很幸运。」
两人窝在茶几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喝边聊。待胶盒里的刺身吃光后,千茶放下筷子,开始收拾茶几上的垃圾。
「在非人町生活是怎样的?」他突然问了句。
千茶瞥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脏一点、臭一点,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至于其他方面,和别的地方差不多,有好人,也有坏人。」
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去年,将军提出要处理非人町的问题,但遭到了幕府内部的反对,你知道这件事吗?」
千茶轻轻点头「好像听说过。」
「当时有小道消息说,将军本人也亲自到了非人町视察,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是在访问我吗,桂主播。」
「没错,请你作为非人町邻近居民,向大众分享一下你的看法。」他单手握着拳,模仿握着麦克风的姿势,然后把手举在千茶面前「请你回应,千茶阁下。」
千茶挑挑眉,把整理好的垃圾放在一旁,双手握着他的拳头,清了清嗓子。
「确实也听过这种传闻呢。虽然我们都不喜欢幕府那些狗东西,但如果那个人真的愿意亲身来到这种随时可能遭人埋伏的地方,看看江户底层市民的处境,并试著作出改善。那不也证明了他并非完全无药可救,不是吗?」话语落下,千茶抬起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丝毫不因这番尖锐的对答而有所闪躲。
「不破不立固然是正确的,从根部开始腐烂的花是结不了果的。但连根拔起付出的代价,又该由谁来承担?」她的声音很轻柔,却直传入他耳中。
桂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也还在寻找。
「小太郎先生听过扦插繁殖吗?」
他眯起眼睛,摇摇头,显然对这个词语感到陌生。
「那么,小太郎同学,接下来就让老师来告诉你吧。」
眼前的影像瞬间起了变化。
桂小太郎穿着一身高中制服,坐在房间的茶几前。衬衣下摆从裤子里拽出来,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他出生于富裕家庭,但父母长期不在家,孤独的他只能透过其他方式排解寂寞。他本性不坏,只是性格有些尖锐,在学校被老师视为问题学生,整天不是逃课就是和外校学生打架。他的父母对管教问题感到头痛,后来经过老师多次登门拜访,他们决定请一位家教。就算管不了他的偏差行为,至少也想改善他的学业,让他能考上好大学,毕业后到父亲的公司帮忙。
他们还对家教承诺,要是能把他教好,将额外支付五十万奖金。
浅井千茶是新来的家教,一位比他年长几岁的大学生。她本是千金小姐,后来因父亲事业失败破产,开始四处打工帮家里还债。桂的辅导是她众多工作之一,为了那笔奖金,她每天都使尽浑身解数教导他。
「喂,你年纪只是比我大那么一点,别打算端个大人的款来管我。」桂一脸不屑地说着。
她不但没有因为这个坏学生的轻视发怒,还耐心地回答他「小太郎同学,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为难我好吗?我保证,马上就能让你感受到学习的乐趣。」
说完,她挪近了些,伸手拉起他的衣袖,露出他的前臂。
「这个…老师,这样不太好吧?」桂下意识后退了,可是她却将他的手臂抓的牢牢的,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的手臂上比划着。
「这种事,别让你父母知道不就好了吗?」
「不是,老师你…」
「好了,小太郎同学。现在,我就把你的手当是一棵植物来示范。所谓的扦插繁殖,就是把植物健康的一部分剪下来,可以是茎,也可以是叶子,将它放进水里或泥土里,让它长出新根,随着时间推进,它便能长成一棵新的植物。」
桂前一秒还沉醉在那暧昧的气氛当中,下一秒就陷入了沉思。
「那么,应该先找一根健康的茎来扦插,对吗老师……」他说着,声音渐渐转为喃喃自语。
「那你为什么不先检查,看看原来的茎是否真的和根部一起腐烂了呢?如果没有的话,移植原来的不是更好吗?难得有个现成的笨蛋愿意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不好好利用的话,岂不是太浪费了。」
幕府是根部,将军如支茎,而市民则是花叶。
切去腐烂的根部,将健康的支茎连同上面的花叶移植到新的土壤上吗?
千茶看着桂若有所思的表情,明白自己的话已经传达到位了。见状,她松开了他的手臂,让衣袖自然地落下。
「你学会了吗?小太郎同学?」
被唤回神的桂眨眨眼睛,目光逐渐聚焦。
「我明白了,感谢你的教诲,千茶老师。」他说,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把那个问题问出口。
「那么在扦插的过程中,千茶老师你会负责哪个部分?」
千茶假装思考了一下,这才缓缓道出「老师我啊…就去找适合根部生长的土壤吧,然后让支茎明白,即使离了根,他依然能够生存,依然能为花叶供给养分。」
桂消化着她话中的隐喻,最终默然点头。
沉默间并无丝毫尴尬或压迫感。
「那么,当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小太郎先生,你愿意成为握刀斩去腐根的人吗?」
桂微微勾起嘴角,眼神中闪烁着这段日子以来,前所未有的坚定「还用问吗?」
「就这么决定了。」千茶轻声说道。
她举起酒杯,示意他与自己碰杯。
「小太郎同学,今晚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当然了,千茶老师。」
陶瓷清脆的碰撞声在深夜回荡。他们举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喝了清光。
她想再添点酒,拿起酒瓶晃了晃,却发现里面已经快见底了,她将最后一点酒液分在两人的杯子里。
「要不要再开一瓶?」她问道,却看见桂已经站了起来。
「下次吧,今天时候不早了。」他轻声说,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还有,非常感谢你的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