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思含靠在床头看书。
书是她这几天在城里买的,是本由清迈本地出版社集结出版的短篇科幻小说翻译合集。
葛思含现在看的部分是查德·奥利弗1954年发布的《有房可依(Let Me Live in a House)》。
怎么说呢,仅从科幻小说这个分类而言,这篇小说光是从书名来看就很讽刺了。
查德·奥利弗写得很意识流,再加上是泰语翻译,葛思含看得有些吃力。
它大概是在说,主角戈登与他的妻子,还有另外一对夫妇是宇航员,受命前往太空探索。但因为某个意外,他们和地球失去了联系,无法返回,只能在木卫三(Ganymede)用科技各自建造出一套房子,维系着正常社会里的社交关系——一个只由四个人组成的社会——与他们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假装没出现过任何意外。
有一天,戈登终于在一层不变的日子里发现了新的变化……
【……一台绘图仪刻画出,从冰冻岩层的方向有一条淡淡的轨迹,朝着挤在气泡里、与世隔绝的两座小屋飞来。
大概,这条轨迹现在仍然在那里——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很快冒了出来:这条轨迹代表什么?这条滑过宇宙边际,穿越冰层,现在几乎延伸到家门口的轨迹,它能代表什么?】
Adit在一阵晕眩中睁开了双眼。
迎面而来的除了红酒醇厚的香味外,还有一条有些陌生的走廊。
Adit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在清迈城里的某个宅邸的内饰,可是,他现在明明应该在英属维京群岛的别墅才对——Adit瞳孔蓦地收缩!
心脏强有力的工作着,泵出的鲜红色血液经由心室射|入主动脉,在他身体里流淌,送至全身。
Adit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耳鸣了,以至于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
——他明白了。
Adit呼吸甚至有些急促,他直起身,收回自己撑在墙壁的手,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环顾走廊一圈,冷静地按照记忆往前走去。
拖鞋踩在了红酒上,带出一个个由深至浅的鞋印,像残忍的凶杀现场。
小说里,天气出现了异常,暴风雨来了。
主角戈登强自镇定,期待又恐惧,而他的妻子和邻居,却依旧保持着木然。
葛思含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她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刚穿到《金顶1999》的时候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午夜时分,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刻独自站在那里,被时间长河隔绝孤立,他站在那里,屏息凝视。】
葛思含也情不自禁直起身,盯着书页,屏住呼吸。
【敲门声一遍遍重复着——】
“咚”!“咚!“咚”!
就像是这样,咚咚的敲门声……等等?这样?!
葛思含心跳空了一拍,猛地看向房门。
“咚”!“咚!“咚”!
……她的房门,真的被人敲响了。
葛思含:“……!”
葛思含咽下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抚了抚胸口,抬高声音道:“请等一下!”
门口安静了下来。
葛思含掀开了自己盖在腹部以下的丝绸薄被,站起来穿上拖鞋和挂在一旁的睡衣外袍,边系着腰带边走到房门,握住了把手。
铜质门把手转动起来,几乎无声。
门开了。
葛思含猝不及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Adit。
他英俊的面孔上本来只是一片平静,像是在强压着什么情绪却又隐而不发。但在看到葛思含的那一瞬间,那些情绪都消失了。
他只是站在这里,专注的看着她,像是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
这目光是如此专注,甚至因这专注显得凶狠与可怖。
葛思含脉搏不知为何加快了,但这绝不是出于惧怕。
……这个世界的Adit,绝不会这样望着她。
……不会吧……可能吗?
她怔怔地和Adit对视,过了很久,才喃喃道:“……Khun……”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在喉间化为含糊不清的哽咽:“……Khun Pi……!”
门“嘭”地关上了,葛思含被一个滚烫的、熟悉的、带着红酒香味的怀抱紧紧锁住,跌进房间。
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像是奇迹降临。
她的Adit——那个她爱着同时也爱着她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的Adit,再次与她相遇。
葛思含的手指紧紧扣住Adit的后背,又哭又笑,下一刻又毫无逻辑地松开手想要推开他。
Adit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怀里。
葛思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无与伦比地喊些什么:“坏蛋!笨蛋!混蛋!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才来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她的泪水打湿了Adit身上的衣服,Adit一言不发,堪称粗鲁地伸手抹去了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痕,压在她的身上,吻了下去。
“不许怕。”最后,他说。
好像过了很久,葛思含才冷静下来。
葛思含跨坐在Adit怀里,靠着他的胸膛。
她正在一抽一噎地擦着眼泪,努力控制着自己因哭泣和情绪激动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Adit一只手扣住她的腰,把她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温热的手摸了摸葛思含的面孔和她的脖颈,她平时冰凉的面颊正在发热,颈动脉跳得很快。
Adit安慰般轻抚着她的后脑与后颈,他吻了吻葛思含的头顶,低声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葛思含努力平静地回答,但她的声音里仍带着明显的哭腔:“……房间里的水壶没有水了,我刚喝完。”
Adit轻轻抚摸葛思含单薄的后背,微微皱眉道:“你哭得太厉害了,心跳也很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葛思含摇了摇头:“没事……Khun Pi你让我待下就好。”
Adit“嗯”了一声,再次吻了吻她的额头。
片刻后,葛思含的抽噎渐渐平静下来,才从Adit的怀里直起身,她的眼皮与下眼睑又热又红。
“Khun Pi……”她刚叫了一声,眼眶又泛起了湿意。
Adit深深凝视着葛思含,在这一瞬间,Adit本就阴郁痛苦的内心真是复杂难言。
他真不想,看到她哭啊。
可是,这个让葛思含悲伤的原因,他又该如何解决呢?
……他无法解决。
但Adit想,事情究竟能不能解决,并不是最重的。
真正重要的东西,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了——重要的是,不能失去想要解决一切问题的决心。
如果他因掌控不了的命运而惧怕,因此让自己沉浸在无力的情绪里,那才会迎来真正的绝望。
局势失去控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本人失去想要控制局势的欲|望和能力。
他限制了那个Seangkea的人身自由,没有让她影响到葛思含的声誉,与此同时,他还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和焦急,如常的工作,没有让任何人、包括那个‘Seangkea’发现他已经知道了真相,避免了她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Adit在另一世界里对自己能处理的事情的一切的努力终于迎来了回报。
那就是,既然他在经历过这些奇异而又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后,居然能够和她重逢,那么,葛思含凭什么不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或者,让他永远留在葛思含的身边?
Adit捧住葛思含的脸,低下头吻住她薄薄、温热的眼皮。那滴泪珠从眼眶中渗出,打湿了葛思含的睫毛和Adit的嘴唇。
是咸的。
Adit的声音有些喑哑,但仍然平静:“不可以再哭了。再哭你明天要起不来了——你和……‘我’出现在城里,是有事情要做吧。”
葛思含勉强打起精神:“嗯……这几天我和Pi Usa还有Virongrong在帕辛寺里给奶奶做功德祈福。”
……啊。
Adit瞬间得出了答案,并且找到了重点和疑点——而这重点和疑点,正好是同一点。
他似乎笑了一下。
葛思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而Adit则不动声色淡淡道:“看来,这里的奶奶还在世啊……你已经告诉了‘我’你的来历和小奶奶的事情了,是吗?”
葛思含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
Adit爱怜地凝视她,意味深长道:“那么,我的问题是,Khun Virongrong为什么会你们一起去做功德呢?”
……因为,Adit发现了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事情——和葛思含有关的,她曾敷衍过他的,有趣的往事。
而借由这段往事,他似乎隐隐抓住了事态的脉络,找到了让一切回归正常的希望。
葛思含放在床头的书因为他们的动作掉在了地上,Adit环顾整个房间的时候,隐隐可以看见几行字:
【……有些人不会放弃,有些人知道再也无法回来。
……人们相信,美梦永远不会真正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