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落日垂在天边,颜色浓的像血一样。柳裵身上的衣袍被染成暗红色。
盟主府历经数百年江湖迭代,有很多无人居住的古宅。东北角的宅子已显得破旧,槐树成荫。柳裵穿过拱门来到古宅外,听到了趋近的脚步声,于是停下来。
不一会,拱门下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裵哥哥,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这地方太阴寒,对身体不好。”周紫玉走到柳裵身边,挽上他的手臂,亲昵靠近。
柳裵对挂在胳膊上的躯体毫无反应,淡淡的说:“去练功房总是经过这里。”
傍晚的空气仍有余热,从宅院里吹出来的风阴凉瘆人。周紫玉笑道:“我知道的,只是这处老宅阴气森森的,我早就跟我爹说过要推掉这座院子,我爹太忙顾不上。这样吧,过几天我找工匠来推翻这里重建新院子。”
“还是留着吧。”柳裵不动声色,“大兴工事又要费一笔银子,而且眼下天气也热,你操劳这些太辛苦。”
周紫玉眨了眨眼睛,笑得甜蜜。她肤色偏黑,是野性骄纵的妹子,为了在心上人面前展现更好的自己,她涂脂抹粉,脸皮变白了,性子也收敛起来,越发温柔体贴。
“我做了莲子百合羹,已经让人送到东院,你记得吃。”
当初柳裵留在周道昌身边协理事务,经常与周紫玉照面。那时候他就知道她喜欢自己。周紫玉没少在周道昌面前为他邀功请赏,也没少说他好话。姑娘的心思是想为自己谋得一份好姻缘,结果适得其反。
郡主将柳裵安排在周道昌身边说是历练学习,实则是监视周道昌。柳裵出身低贱,周道昌看不上他,坚决不会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结合各种因素,周道昌厌恶柳裵。
柳裵对此不屑一顾,他是个目标坚定的人。在那一年时间,他不分昼夜刻苦练功,突破游龙十七式,在武盟站稳脚跟。
失去父亲,周紫玉对柳裵的依赖更深。柳裵没有拒绝她的依靠,作为武林盟主,照顾前任盟主之女,这能为他带来好名声。
外面暑热,柳裵让周紫玉回去休息,目送她走远,柳裵迈进那座种满槐树的古宅。
离开的周紫玉复又返回,站在远处看着柳裵进入古宅。说什么顺路经过,她知道柳裵经常一个人来这里,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他?
她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古宅门口站着一个人,那是柳裵的另一个亲卫楚崖。
有人认为槐树是鬼树,阴气重,容易招致鬼魂。古宅古树已有些年头,当初修葺盟主府时,工人嫌晦气要铲除,柳裵没准。
巨大的树冠遮蔽阳光,庭院里面从早到晚都晒不到日头,寒气直逼骨头。柳裵好像感觉不到深重阴气,一步步走过槐荫蔽天的中庭,踏上台阶径直推开门走进房间。
空旷的房间仅有一具楠木棺材,一面牌位。
牌位上的行文是寻常人看不懂的鬼符。以血写成,字字刺目。
棺材盖是打开的,静躺在里面的不是尸体,而是几套陈旧的衣服,上面压着一把刀。
这是一个衣冠冢。
柳裵点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拜了三拜,撩开衣袍,面向牌位跪下。
“他们都说在极为阴森之地,每日黄昏夜晚交替之时,鬼魂必现。我日日都来,怎么从没见过你?是不是你太恨我,不愿意来见我?”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盛槐,你是不是该回来找我报仇?
天边最后一点光线透过门户,柳裵的倒影覆盖牌位,倾倒在棺材上。他就这般沉默的跪着,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悔恨,无人知晓的忏悔。
不一会,房间里面完全黑了。黑夜吞噬了柳裵,房间里没有点灯,焚香一点点燃烧。
柳裵的声音在黑夜中又悲又痛,“我把你为许泠泠解蛊毒的事情告诉了卢则,他要把许泠泠赶出师门。我都这么欺负她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算账?你再不出现,我就欺负死她。”
这三年来,他留意一切跟盛槐有关的地方,人物,事情。他相信盛槐还活着,只是不来见他。盛槐最看重的人是许泠泠,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当她处境艰难时,盛槐为什么不出面帮她?
是不是……
不知几时,漆黑的房间里有细微哽咽声。“我错了……师父……阿盛,我真的错了。”
岭河以南的湖郡如星罗棋布,沿湖陆地上有着许多靠打鱼为生的渔夫,主要分布在两岸旷阔地带。此地是新野泽。
东边湖域狭窄,纵深十余里荒无人烟。叶舟顺水而下,穿过野生芦苇蓬丛,便见一处码头。芦苇沿着水岸疯长,高耸如屏障,隔出了一方遗立的水岸人家。
湖岸停着一艘小船,渔网在太阳底下晾晒。无风水缓,湖面平坦如镜,离岸一丈有余的水面冒出几块乱石。大如罗床,小如锅盆。
有一戴斗笠的钓鱼翁侧卧在粗糙的石面上,身旁有张板凳,鱼竿以刁钻的角度插在凳脚里,垂进河面的鱼线一动不动,完全是愿者上钩。
“三叔!”
卖鱼少年一划竹竿,小舟如离弦的箭,猛地撞靠在码头边,震开一阵水浪。
水面波荡直扩散到石头群,好不容易等来的鱼影四散奔逃,钓鱼翁有点生气的提高了音量,“小混蛋,鱼都被你吓跑了!”
卖鱼少年叫寒风,怀抱一坛酒,从小舟到码头,几个跳跃落在河滩上,然后直奔钓鱼翁去,经过晾晒的渔网时瞅了一眼。两条细长的瘦腿跑到离石头最近的岸边,龇牙笑道:“三叔,我讨到了陈婆酿的梨花酒。”
听到有酒,钓鱼翁的气消了大半,坐起身来朝岸边的少年伸手,示意丢过来。
“不行,你得先把渔网修好,”寒风就地坐下,打开酒坛闻闻,皱了下鼻子,愁道:“我们都吃了五天的鱼了,三叔,我想吃肉。”
“知道了知道了,少啰嗦,”傍晚的太阳不再毒辣,钓鱼翁解下斗笠。左边眉峰有一道小指长短的疤痕,黑眸沉暗,胡子拉碴的脸掩盖了太多沉重往事。
在新野泽幽居三年,盛槐从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变成一个消磨度日的钓鱼翁。
他的物欲非常低,早年经历让他极为适应这种孤独又枯燥的生活。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借着坠崖消失于江湖,如果命硬,他还能活上些年头。与人隔绝的深山不适合他,于是在新野泽寻了块不算蛮荒的地方离群索居。
住在新野泽的渔民都是普通百姓。这里远离江湖,倒算清净。这样的日子在半年前救下寒风这个小崽子后被打破。
盛槐踩着水面凸起的石头,如轻燕般跳到岸边,长手一伸要去捞酒。
“三叔你不能这样,”寒风不肯让他抢去,说话时已撑地站起,身手利落的迎上盛槐的擒拿。不过三招,寒风就被打趴下了,酒坛不慎脱手扔了出去。
盛槐用脚尖一勾,酒坛抛向空中,然后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
寒风目光中冒出崇拜,胸口忽然结结实实的贴在地上。盛槐将寒风当成凳子坐在他脊背上,寒风绷起背反抗,实在挣脱不出。盛槐心满意足的喝了个畅快。
“师父我认输了。”寒风快口喊出,他立即去看盛槐的脸色,背对着看不到。三叔一向不喜欢这个称呼,自己口无遮拦,这下肯定吃不到肉了。
盛槐不再喝酒,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今年的梨花酒比去年的好多了。”
“是吧,我闻着味都感觉出来了。你还说去年买酒给了她一两银子呢,真不知道你买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这次的酒是陈婆给女儿的嫁妆,怎能不用心。我让她匀给我些,好说歹说都不肯,亏得我跟她费尽口舌理论一番。三叔,要是没有我,你尽吃些哑巴亏。”
半年前寒潮结冰那几天,寒风从上游漂下来被河里的石头卡住,得盛槐所救。小小少年耳明目清,某日见盛槐飞身渡河便知他是个高手,死乞白赖的央求盛槐收自己为徒。
寒风不过十三岁,一张嘴便在市井里泡得满口甜蜜。巧舌如簧打动不了盛槐,最后让他松动态度的是寒风太聒噪,也太烦人。
见盛槐在冰面上来去自如,他也跟着踩上去,踏碎薄冰坠入寒湖。盛槐入林遇熊,他自告奋勇上前搏斗,差点没被咬掉胳膊。有样学样的笨拙非常惹人讨厌,盛槐不堪其扰,没答应收他,但是愿意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盛槐教不了花哨的武功,尽是直取人性命的杀招。寒风不懂武功,但看得出自己学的功夫跟以前见过的武林少侠大为不同。他很好奇,但没有追问,学武只是为了自保,就算是杀人的功夫也没问题。
半年过去,寒风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反应变快了,有时对盛槐突然发起的攻击也能挡得住。只是他不清楚自己的武功能否对抗得了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寒风催促盛槐,喝了酒该干活了。
“唔……”盛槐眯着眼睛看河面,他们靠打鱼为生,空了这几日已是捉襟见肘,不得不面对现实,“修,今天晚上就修。”
当了太久的废物总有一股懒劲。更要命的是,他早已失去做杀手时培养的耐心。晚上修渔网时,盛槐恨不得一把扯烂乱麻似的大网。修渔网并不是他擅长的,好几次都想撒手不管了。
为了有肉吃,寒风殷勤的在旁边倒酒伺候,哄着三叔不要发脾气。
寒风小声嘀咕:想我小小年纪,当真是忍辱负重。这话被盛槐听到,他随手就要扔掉修到一半的渔网,寒风一把抱住盛槐,赖在他怀里委屈巴巴的说,我做梦都想吃肉,好三叔,你最能干了。
渔网修好的第二天,寒风就催着盛槐上湖捕鱼。
渔网撒下,盛槐也坐了下来,双臂往后撑在船沿,斗笠搭在脸上遮阳,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三叔,你可别又睡着了。”
盛槐的声音埋在斗笠里,“我还是去钓鱼吧。”
寒风知道他是想犯懒,吐槽起盛槐一塌糊涂的钓鱼技术。盛槐躺在船上,用手塞住耳朵不想听,没一会刚有了睡意,又被寒风的声音吵醒了。
“水的颜色好像变了,三叔你看,快看!”
他特爱大惊小怪,盛槐不想搭理,“别瞎说,我睡一会。”
“真的……”寒风的语气有些僵硬,“水红了。”
湖水中央的颜色有别于周边的清澈,一股红色缓缓而下,慢慢融入扩散。
是血。
此时盛槐已拿开脸上的斗笠,侧身看到了湖中越来越多的血水,他凝目远望,血的源头是两丈之外的芦苇荡。“是从外湖流过来的。”
寒风站在船上,神情紧张的往四周环视,盛槐想去外湖看看,他急急阻止:“万一有强盗水匪呢?”
新野泽百姓的日子不算穷困,但也吸引不来强盗水匪的劫掠。江湖之事更蔓延不到这里。盛槐见他慌乱的样子有点奇怪,没多想,说:“外湖住着几户人家,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呢,还是去看看。”
寒风阻止不了只能听从。他们正要驱船过去时,从芦苇丛拐角处急速驶来一艘船。船上有三个人,兵服打扮,是当地官兵。
盛槐听到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看那里,血是从芦苇丛流出来的,受了重伤肯定跑不掉的!”
“靠过去看看。”
“那两个人好像都死了!这下怎么办?怎么跟大人交代?”
这时,小兵们终于注意到对面船上的一高一矮,本是随意一瞥,其中一个小兵突然睁大了眼睛,指着矮个子大叫:“是他!”
被指的寒风往盛槐身后躲了躲,小兵的船已经靠近过来,叫盛槐让开。
被官兵如此眼熟的人,大概率都是通缉犯。盛槐不觉得寒风是罪犯,“你们是不是看错人了?”
“我们怎么会看错人!他可是太子殿下仅剩的血脉,当今皇孙!你赶紧滚开!”小兵疾言厉色驱斥盛槐,同一张脸上变化颜色,恭敬对后边的寒风道:“皇孙殿下,请随我们回去吧。”
太子血脉,当今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