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金菊灿烈。
道路两旁立满白幡,漫天纸钱洒向空中,飘落在路边的金色菊海中。
这是烈马牧场家主司空朔的丧仪。
司空朔生前道高德重,前来吊唁送灵的武林人士数不胜数。身为武林盟主的柳裵没有出现在灵堂。他成为每个人口中唾弃谩骂的极恶之徒。
十天前,柳裵与司空朔在十里亭会面。据司空朔的亲信仆人说:当时柳盟主屏退侍从,要单独跟家主相谈。不到一炷香时间,仆人听到房间里面起了争吵声,冲进门一看,司空朔倒在血泊之中。
柳裵杀害司空朔之后逃匿躲藏起来。烈马牧场及整个江湖都在找他,至于柳裵为什么要杀司空朔,仆人亲耳听到,是因为司空朔发现前任武林盟主周道昌的死有蹊跷。
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
难道周道昌的死另有隐情?各派掌门齐聚武盟,商议要调查事情真相,定夺柳裵杀人之罪。这个时候,余霄拿出铁证,周道昌当初身陷蛇窟,正是柳裵设计谋害。
处心积虑杀掉周盟主取而代之,后又灭口司空朔。如此行径当真可耻!
柳裵原是禅柯寺杀手,又是老鬼弟子,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没人意外。唯独周紫玉。
周紫玉亲眼见过盟主府古宅的衣冠冢,她知道柳裵对老鬼有真情,正在慢慢断掉自己对柳裵的感情。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杀害自己的父亲,亏她成天跟在他身边喊着裵哥哥。
“柳裵,我一定要杀了你!”
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怎配再做武林盟主!江湖各派统一决定罢黜柳裵的盟主之位,再择人选。
相比同仇敌忾的武林人,父亲被杀的司空庭却比所有人都要冷静,他不管谁来做这个武林盟主,一定要找到柳裵。必须是活口。
大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柳裵一命。
司空庭说:“我要见到他问清楚在十里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是他杀了家父,我会亲手杀了他。”
周紫玉和江湖人的态度跟司空庭截然不同,坚持见者杀之。就看烈马牧场和江湖各派谁能先找到柳裵。
此时,一张鬼符悄然出现在江湖上。
自从禅柯寺覆灭,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鬼符了。没有人能看得懂那张复杂的图纹是什么意思。
这张鬼符上的信息南来北往的传,沸沸扬扬,江湖皆知。
到最后,这张鬼符进了紫金阁,经过很多人的手,最后送到盛槐手上。
那实在是一句很长的话:我将腐朽的身躯抛弃,这颗污浊的心也重新瓦解,我构建了一个爱你的灵魂。你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有多痛苦。可是阿盛,你抛弃了我,你撕碎了我。
这是柳裵写出的第一张鬼符,不是任务,无关其他,充满着对盛槐的指责和控诉,也夹杂着委屈和痴爱。
徐灵涧看的心里直冒火,“这个混蛋,真以为禅柯寺死绝了。简直是丢人现眼!”
也只有柳裵能干得出这种事。盛槐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手指轻轻用力,黄符捏成碎片。
徐灵涧看着生活的举动,没说什么。
风将碎纸吹散,盛槐表情漠然,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们到了吗?”
“到了。”徐灵涧有点担心,“如果杀不了他不要逞强,我会再给你派人过去。你的安全是首位。”
盛槐点点头,转身迈出房间,孑然身影没入黄昏日落的光晕中。
此刻,柳裵正在那个关押了他十一年的禁院。
每年秋天,院里的柿子树硕果累累。柿子由黄变红,才能尝到甜腻的味道。柳裵只见过黄色的柿子,因为他等不到柿子完全成熟的时候,便将满树的柿子都吃了个干净。
还没成熟的柿子发涩,涩的连舌头都麻了。小的时候,柳裵经常食不果腹,少年在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太饿,只能将一颗颗黄柿子囫囵吞下去。
“其实把柿子放在米里窝段时间也可以催熟,但你不愿意,你这性子从小就急躁。我怕你吃坏肚子,只好把柿子切开煮粥,你每次都能吃两碗呢。”
柳裵和母亲站在柿子树下,现在他们谁都不用再吃还没熟的柿子,可每回想起那股发涩的味道,还是搅得人想呕。
树上拳头大小的柿子结满枝桠,将树都压弯了。柳裵摘下一颗青柿子,递给母亲,“能催熟吗?等我下次回来再吃。”
柳苗伸手就要接过来,手忽然一顿,盯着柳裵看,“你何时回来?”
柳裵没有回答,将柿子塞到母亲手里。
“我知道你忙,这几年你才回过两次家。你替郡主办事,她说你办事稳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以后你还是经常回来看看我。”柳苗想到三年前旧事,那时柳裵结束差事回来看她,说是看望,更像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一个月柳裵除了吃喝,从不出门,整个人颓丧至极。
而今,柳裵回家待了几天,同样闭门不出,沉默寡言。
柳苗知道他这些年过的不容易,早熟的少年心事重重,自尊心极强,受欺负从不和她说。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柳苗第一次想了解儿子的生活。
柳裵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生气。你当初为什么要带我进王府?”
“我不是有意如此。”提及旧事,柳苗心情伤怀,“进了王府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时别无他法,只能将错就错下去。我本以为这件事不会被人发现。”
造成苦难欺辱的真相只是将错就错四个字。柳裵觉得真是可悲,可怜,无奈叹笑一声。
“是娘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裵儿,你这次回来若是有事,千万别瞒着我。”
被设计嫁祸杀害司空朔,剥夺盟主之位遭到整个武林追杀。这些事情,柳裵一个字都没说,他抬头看着满树的柿子,看了很久。
“世子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在王府里,被称作世子的人只有凌松岄。
柳裵看向母亲,没答话。
“世子流着皇室的血,不管过去多少年,这都会成为你的把柄。”柳苗忧心忡忡,“你说实话,这次回家是不是和此事有关?是王爷知晓真相发怒了?还是谁以此要挟你?”
柳裵说:“你想多了。”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柳苗走到柳裵面前,双手握住他的两臂,真切道:“你每次这样肯定是有心事,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你跟娘讲,娘帮你想办法。”
柳夫人身形娇小,柳裵垂低视线看她,一言不发。
柳苗心疼儿子,眼眶湿润,“我留在王府就是为了帮你啊,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讲的?”
“如果真是为了我,你那时候就该跟我走。”柳裵心腔一片凉意。
现在他已无法带走母亲,凌今琅还用她来要挟自己。司空朔的死跟他毫无关系,可他必须领受这个罪名,接受死亡。
那颗青柿子催不熟,最后只会腐烂。
就像他的生命一样。
“裵儿。”
正往外走的柳裵停下来,转身对母亲说:“好好待在王府。别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也不要去打听江湖上的事。”
“裵儿。”柳苗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又唤了他一声,说:“柿子成熟的时候,你就回家吧。”
柳裵无法作答,深深凝望母亲,清冷的眼眉多了一分柔和。他往前几步,面朝母亲,跪下去叩了一个头。
一朝得权,强大如斯。转眼就成了过街老鼠。
关于柳裵的丑恶行径远不止杀害司空朔与周道昌。青云掌门病危亡故,乃是弟子卢则下毒害师,背后主谋正是柳裵。
余霄接任武林盟主之位,亲自审讯卢则,卢则亲口承认此事。
许泠泠一向嫉恶如仇,所有人都认定她会与武林各派一起追杀柳裵。可她并未急愤,自己把卢则提溜回青云派,审问的结果稍有出入:下毒是真,主谋却不是柳裵,而是卢则自己行事。
她并未宣告武林下了余霄的面子,只是果断处置卢则,继续协助烈马牧场寻找柳裵的下落。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惊天消息传遍武林:盟主柳裵离经叛道,早在三年前就与老鬼苟且。于是乎,这对师徒成为江湖上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可耻恶徒。
各大门派没有停止追杀两人,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声势浩大,却又因忌惮他们的武功而不敢冒进。
此时又有金刚洪雷送上一道贴心的消息:老鬼已被七大高手废掉武功和内力,形如废人。
一直四处躲藏的柳裵并不在乎污蔑和羞辱,直到听说盛槐的武功被废。
柳裵找到金刚洪雷确认消息真假,金刚洪雷亲自参与了洛水门围攻,还在打斗中被老鬼斩断一条胳膊,因此才会违反沧山不准泄露此事的要求,将老鬼武功尽失的事情说了出去。
在柳裵的钢刀胁迫下,金刚洪雷只能再次如实回答:“我所说的绝无半字虚假!两个月前在洛水门,我亲眼看着老鬼的武功被废!”
笃定的保证就像一道霹雳当头,柳裵想起了很多事,杜家港,平桥别院……盛槐从未拒绝,不是因为愿意,而是无力反抗。
那时候盛槐刚刚失去武功不久,而他竟然就在那个时候不断逼迫他,强制他。甚至还讽刺盛槐欲擒故纵,装模作样。
从金刚洪雷这里,柳裵了解到在洛水门发生的一切,清楚的意识到一件更让他绝望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出卖了盛槐的软肋,让别人知道盛槐珍重许泠泠,沧山又怎么可能在洛水门成功引盛槐上套?
盛槐武功被废,他才是始作俑者!
在这瞬间,柳裵陷入到巨大的痛苦和懊悔当中,他杀了金刚洪雷,看着满手的鲜血,呆怔许久,发出一声怒吼。
他所愤怒的人是自己,该死的人也是他自己。
“柳裵,你怎么能这么卑鄙……”
柳裵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三年前就是他背叛盛槐,伤害盛槐,如今又再一次重蹈覆辙,而他竟然还想着把盛槐留在身边。
他怎么配?又怎么有脸说出那些厚颜无耻的请求?
说什么要学会去爱一个人,他只学会了一味索取,满足自己的私心和欲望。从来没有为盛槐考虑过。
一直以来都是他贪猥无厌,是他得寸进尺,是他幼稚而又卑劣。
金刚洪雷的死亡暴露了柳裵的行踪,江湖人士就像闻到烂肉的苍蝇,蜂拥而至,将柳裵堵在小镇。
一天一夜的围击让柳裵元气大伤。前来围杀的人当中有各派弟子,掌门,也有前来寻仇的。早在半年前,柳裵的游龙十七式已至全境。他完全能够从容离开,并且不被这些人所伤。
“如此歹人!莫要留他性命!”
剑刃砍在身上,柳裵没有躲闪。他甘愿承受□□上的疼痛,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自己。
肩肋被刺穿,后背被砍伤……柳裵眼中是一张张怒然的脸。
这个江湖从来没有他的位置,王府也没有他的位置。从武林盟主沦落为千夫所指的恶人,一颗被遗弃的棋子。
他的结局,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