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壑坡的十里亭，一家很大的酒楼开在此处。因地取名，就叫十里楼。南来北往的人在此停驻，行人和马匹都要补给。盛槐吃过午饭后动身，到酒楼外的马棚牵出自己的马。

“阿盛！”

盛槐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停在马棚前环顾四周。

风雪漫天，积雪里留下的脚印，马蹄印全部被飞雪覆盖掉。整个十里楼四周全是洁白的雪面。

“阿盛！”

柳裵骑马疾奔而来，大氅被风吹起，他后背挺直，整个人几乎要在马背上站起来，俊颜风采，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马儿还未停稳，柳裵从马背翻身下来，大步走到盛槐面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每次分别重逢后的拥抱都非常紧，好像恨不得揉进身体里面。

男人身上裹挟的冷气将盛槐吞没，宽大的氅衣也将盛槐裹在里面。柳裵站在风雪里，安静的，紧紧地抱着盛槐。

盛槐的脸贴到他的脸颊，冰冷，“外面冷，去里面暖暖吧。”

进了十里楼，盛槐让伙计上桌饭菜。柳裵说不饿，但是累了，想睡觉。

青天白日睡什么觉，而且柳裵的样子也没受伤。盛槐疑惑归疑惑，看他一身风尘，还是让伙计在楼上开了一间房。

进了房间，想睡的人不睡了，柳裵脱下大氅，动手去剥盛槐的衣服。

“干什么？”天光大亮，盛槐拉住柳裵的手不让他动。

柳裵直直的看着他，“受伤没有？陆修闻有没有为难你？”

妙手观音的死讯传遍江湖，柳裵已知道自己任务失败却逃过一劫的原因。陆修闻早已看他不惯，肯定是盛槐又为他承受了陆修闻的怒火。

他顾及北院不杀妙手观音，本以为陆修闻会派别的杀手去刺杀，没想到会是盛槐。想到梁城天罗地网的险境，柳裵有点后悔。

“我没受伤，跟陆修闻的事情也已经翻篇过去了。”盛槐没告诉他勾魂簿的事，整理被拉散的衣服。

柳裵猜到事情没这么容易，“陆修闻本来要处死我，结果又饶了我一命。你是不是跟他谈了什么条件？”

“你怎么知道我在十里亭？”盛槐要转移话题，柳裵加重语气喊了他的名字，“盛槐，回答我。”

盛槐没有正面回答，安抚道：“我真的没事，要不你看看，一点伤都没有。”

柳裵没再解他的衣服，抿紧唇看着他，清冷的眉浮上一层哀伤，眼眶有点发红，一行泪顺着漂亮的眼尾滑落。

他性子向来冷淡凉薄，没有什么事能让这样一个人悲伤。盛槐诧异，伸手要为他拭泪。柳裵负气偏开头，避开盛槐走到桌边坐下。

盛槐跟过去，柳裵侧身面向茶桌，不去看盛槐，声音有点哑，“你别跟我说话，以后你干脆什么事都别说，我也不想听。”

盛槐抱住他肩膀，“陆修闻需要我帮他做事，条件就是我以后办事不能失手。”

柳裵怎会相信这种话，“你是你，我是我。他跟我有仇，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盛槐，你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情从不让我知道。”

盛槐柔声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不想让你担心。”

柳裵冷哼一声，“什么不想让我担心。只不过是邓二曾经伤了你，所以你现在连我也要防着。是不是怕我拿了你的软肋去害你？”

话说的重，这是真生气了。盛槐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温柔，“你不是早已看出我的软肋是什么吗？”

“不知道。”柳裵嘴硬，其实听到他的话，心里的气已经平了一半。

“你知道的。”

柳裵嘴上还是不饶，“你什么事都要瞒着我，杀妙手观音也是。这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你皮糙肉厚经得住打，我倒是白白心疼了。”

盛槐听了，脸上漾起笑意，伸手要抱他。

柳裵推开他站起来，心有担忧，开口的语气很硬，“你到底跟陆修闻谈了什么条件，要是你不肯说，咱们就一别两宽。”

知道他在气头上，这不容抗拒的话还是让盛槐服了软，只不过还是没有说实话，“常安死了，陆修闻想知道他埋在哪里。”

柳裵半信半疑，陆修闻跟常安冤孽，用这样的条件说动陆修闻不是不可能。不过盛槐手中还有另一件让人无法拒绝的筹码，勾魂簿。但盛槐对禅柯寺忠心耿耿，不会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来保他。

上次在山洞中，常安的反应证实勾魂簿确实在盛槐手里。柳裵迟迟没有翻找，也没有试探盛槐把勾魂簿藏在哪里。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他和盛槐的关系会变得无法掌控。

“别生气了。”盛槐轻声劝哄，柳裵没有回应盛槐的话，心事重重的坐在床边。

片刻静默。柳裵清冷的眸子充溢着忧郁，“盛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盛槐不觉得这是个需要探讨的问题，“我想让你好好的。”

柳裵有些迟疑，“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如此平淡的语气将柳裵的心狠狠揪住，他有点惶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今天怎么了？”盛槐起身走过去，站在柳裵面前。

柳裵垂下眼眸，弧度漂亮的眉眼浮出几分凄艾，“我性格卑劣，记仇，又很自私……”

盛槐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吗？”

柳裵此前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堪，一门心思想要得到盛槐时，他也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无耻恶劣。如今在盛槐面前，他忽然生出了不配的感觉。

他有什么……值得盛槐喜欢？

柳裵拧着眉头，询疑的看着盛槐。

盛槐看着他的眼睛，“或许是在富陆花楼，你在我手背烙下的那一吻让我对你记忆深刻。更让我在意的，是你说只要对我很重要的人，你就不会伤害她。”

不管柳裵嘴巴有多恶，行事有多狠，只要盛槐不准他做的事，柳裵不会越线一步。这是因为柳裵想博得盛槐的好感，还有更多阴暗是盛槐所不知道的。

“如果我比你想的还要坏呢？”

盛槐唇角微扬，云淡风轻，“玉骨扇留下的疤痕犹在，你还想怎么坏？无非是要了我的命。”

刹那间，柳裵的神情变得异常坚定，“如果有一天我害死你，我会用自己的命向你赎罪。”

盛槐接过话：“给我殉情么？”

柳裵毫不犹豫的点头。

半年前因柳裵的冒犯，盛槐用匕首逼他自杀，那时柳裵是怕死的，如今他这么果断，盛槐完全不觉得欣慰，也不感动。

“我讨厌用刚烈的方式来证明什么。而且你要是真害死我，那就是仇人。我不想在阴曹地府看到你。”

仇人。柳裵心中涩痛，俊美的脸上涌现无比浓烈的悲伤。他进入禅柯寺就是为了摧毁这里，拿到勾魂簿。等真相揭露，盛槐又会怎么对他？

难道他们只能做仇人吗？

他跟郡主说留老鬼一命是希望得到武功，其实他要的是盛槐这个人。

当盛槐转身看过来时，柳裵的面色已恢复平静，将所有情绪收敛压进心底。

“你怎么知道我在十里亭？”盛槐问。

柳裵说：“回辟湖谷的路上我遇到了徐灵涧，他说你要去埠州，这里是必经之路。方才我看你怎么就穿两件衣衫？”

已是寒冬时节，盛槐的膝痛稍不留神就会发作，被人抓个正着，他心虚的想走开，“徐灵涧还好吗？”

柳裵伸长手臂去捞他，一边答话：“我看罗摩堂的人好像跟徐灵涧在一起。”

盛槐不想被他唠叨，身形灵活的闪开。客房不大，柳裵很容易就把盛槐抓了回来，大手捏他腰上的软肉。盛槐受不得痒，哭笑不得的窝在他怀里。

“快住手，再闹我生气了。”

柳裵听话的停手。盛槐问：“你说徐灵涧跟罗摩堂的人在一起？谁？”

“好像是沧山的护法，叫郑聿。”柳裵在盛槐单薄的包袱里翻了翻，愣是没找出一件能御寒的衣服，只好拿来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系好带子。

“穿得太厚了不方便。”盛槐讨价还价，“在屋里没必要穿这么多吧？我热。”

“这会子十二月里寒冬，你那膝盖稍不注意就会发病。”柳裵倒杯热茶塞他手里，嘴角噙笑，“要是你真热，那就脱了。”

盛槐裹在大氅里，喝了口热茶，“真脱了？”

柳裵笑容温和的点头，顺手帮盛槐解开大氅，接着一件件剥下他的衣服。

半个月后，城郊山原，柳裵与北院护卫在此碰面。

“郡主有话命属下转达给小爷，本以为送来勾魂簿的人会是你。”龙祈说完，看了柳裵一眼。陆修闻已将勾魂簿交予北院，柳裵的行动又慢了。

柳裵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回应郡主的不满，“是我办事不力。”

雪地孤寒，一棵柿子树孤零零的长在路边，白雪覆盖，火红的柿子悬挂在枝头。点点红色渲染在柳裵心头，如火苗滚烫。若他猜的没错，陆修闻交给北院的勾魂簿，是盛槐给出去的。作为免除他死罪的交换条件。

柳裵无数次想过，如果能早点遇到盛槐，那时候的盛槐应该更加坦诚，不像现在瞻前顾后，说出口的情意不如做出来的千分之一。

龙祈看着兀自出神的柳裵，开口道：“郡主要你提前收网，不要再等了。”

“陆修闻拿出这么大的诚意，郡主不考虑一下吗？”柳裵希望北院能接纳禅柯寺，这样的话他和盛槐或许还有机会。

龙祈已经查到柳裵和老鬼的关系，隐忍未发，“罗摩堂取代禅柯寺进驻中原，郡主的计划从一如终。小爷在禅柯寺这四年，还记得以前的人和事吗？”

柳裵听懂他话里有话，毫不在乎，“郡主答应我的事怎么说？”

“你要留老鬼性命，真没有一点私心？”

这话很直白，柳裵冷冷看着他，“你去查了我？”

龙祈不答，反问道：“你当初要进禅柯寺，到底是为了让柳夫人在王府能过的好一点，还是想法设法逃离王府？”

“龙祈。”柳裵已有数年没和任何人谈论过柳夫人，他的母亲。“你查到什么了？跟郡主说了吗？”

柳夫人是柳裵的死穴，龙祈提起她，就是提醒柳裵不要忘记她还在王府，这是能牵绊柳裵的绳。“我不知道要不要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的等待算什么。”

柳裵微眯了下眼睛，“龙祈，我跟老鬼只是逢场作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