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苗是被冻醒的。
相信很多人都有冬天手脚冰冷的经历,哪怕缩在被窝里,手脚都冰凉得要命。脚踝以下没有知觉,只能蜷缩身子取暖,导致后背飕飕灌冷风,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他现在就是这么个感受,手脚冰凉,好像躺在棺材里,和死了八百年的尸体一样。
但是偏偏有呼吸,是活着的。
铁架木板床一动就会吱呀吱呀响,像是不堪重负的老人似的。潮湿的被褥压在身上,厚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幸好膝盖还在,他使出最后的力气顶下被子让冷风灌进来,压迫许久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大口的呼吸着带刺的空气,寒冷扎得他呼吸道生疼。
“要死了……来人啊……”
气若游丝,谢苗有气无力的制造出更响亮的动静来。好在他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很快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穿着歪歪扭扭的白大褂,薄薄的褂子下是厚重的棉服。
粗粝的手掌抚上谢苗的额头,掌心的温暖叫他忍不住蹭蹭。
老妇人似乎十分惊喜,开口就是一长串的弹舌音,给谢苗整懵了。
他这才看轻老妇人深邃面孔上混浊的蓝色眼睛,原来银色卷发不是老人的发色,是天生的啊。
这哪?Russia?
谢苗眨了眨眼睛,听不懂话,嗓子也干涩,只能哼哼唧唧表示自己很不舒服。老妇人看出他在用力的蹬被子,赶紧给他重新盖好。
谢苗:“……”
他被气得眼前发昏,用尽力气让拳头使劲砸着木板床,终于来了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医护人员标志性的白大褂让她看上去相对来说可靠许多,终于把距离被压死只剩一口气的谢苗从潮湿厚重的被窝里掏出来,语速飞快的说了句什么,老妇人连忙扯过一旁架子上的厚毛毯将他裹住。
他趴在金发护士肩上,疲惫的喘着粗气。谢苗呼吸苦难,护士便一直抚他的背辅助换气。
好不容易从那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情况下缓过劲来,护士见他的情况得到好转,将他裹严实了些,抱着谢苗匆匆离开。护士转身的时候,谢苗正好看见病房透明窗户外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老妇人显然也看到了,去窗户那检查有没有关紧,果然漏了缝。叽里呱啦的说了什么谢苗也听不懂。
护士抱着他下楼,生锈的钢材楼梯吱呀吱呀,谢苗总觉得它下一秒就要垮架,被抱着下楼也是提心吊胆,生怕两个人一起摔骨折。
可是没有,楼梯忠实的承担着它的作用。
一楼大门没有关紧,门缝泻进来的风雪叫他咳嗽起来。几个医护人员显而易见的紧张,担心他又发起高烧。
“瓦列娜,怎么把小谢缪尔抱到下面来了?”
“他在上面快要被压死了,被褥潮湿又厚重,根本不能保暖!幸好烧有些退了,快拿药来!”
“把他抱到壁炉边吧,安塔西,再去抱一些木柴进来,我去煮晚饭。”
“好的……哦对了,刚刚有野猫爬到二楼推窗户,差点把这可怜的孩子冻死。”
谢苗听不懂他们的交流,只晓得这些医护人员匆匆的忙着,老妇人将药片和温水取来给他,谢苗也没有反抗的吃了。
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是常识,但这已经不是能用常识来理解的情况了。
他两眼一睁出现在疑似Russia的国家,语言不通,身体缩水,外面还飘着大雪。除了信任这些看上去对他没有恶意的白大褂,他还能做什么?就算人家真的要他死,以他目前的孱弱身体来看能有什么反抗效果?
唉。
静原被女性抱着的经历只停留在小学阶段和妈妈相处,他看着自己的手脚,以及视线里垂下的一缕金发,无奈的叹气。
虽然那在护士看来只是一道疲惫不堪的吐息。
老天爷啊,怎么给我开了这么个玩笑。谢苗盯着那扇没有关紧的门,眼皮子无神的耷拉着。哪个正常人受得了这种开局啊?
“瓦列娜,小谢缪尔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发烧了,心跳脉搏都很平稳,情况比预想中要好。”
“这真是太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叶菲姆中尉和卓娅上尉……”这所因大雪和灾难断掉补给的战地医院临时院长如释重负,看着小男孩安静的睡颜,忍不住感叹,“女皇在上,他长得可真像卓娅上尉。”
瓦列娜护士想起男孩水濛濛的眼睛:“母子俩的眼睛可真像啊……”那样水濛濛的蓝紫色眼睛,就像南地的春日。
临时院长:“小谢缪尔一定要平安长大,等雪停了路通了,后勤和救援就能赶过来。到时候就把小谢缪尔交给他们吧。”
“不院长……愚人众是个什么好去处?他们只会将他交给壁炉之家!”
“瓦列娜,我们别无他法。”临时院长的眼睛是冰冷的浅棕色,饱含悲伤,“他的父母是军人,战死在前线。只有将他托付给军队,他才能活下去,哪怕是进壁炉之家。”
这是实话,在寒冷而残忍的至冬,失去父母双亲的孤儿要么被壁炉之家收养,要么被其他人收养,要么死。没有人扶养的孤儿是活不到第二年春天的,因为寒冷会平等的敲响窗户,收割性命。
“壁炉之家至少能给他一口饭吃,看在他父母的面上,愚人众不会让他饿死。”临时院长知道些内情,知道壁炉之家和愚人众的联系,“瓦列娜,我们无法接手这个孩子的人生。”
瓦列娜护士忍不住握紧手掌,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嵌进肉里。是的,这是实话。不可名状的魔物已经袭击过这所偏僻的战地医院,为了防止污染扩散,军队会踏平此地。活着的医护会重新编册指派到其他地方,她们带不走他。
带不走,又不想让他冻死,只能交付给即将到来的愚人众,那好歹是这孩子父母的同僚。
“女皇在上……”瓦列娜护士祈祷着,却无法说出更多祷词来。至冬是无神怜爱的雪国,神明不会回应他们的请求。
可是遇到这样的事,除了向神明祷告,还能做些什么呢?
谢苗这一觉睡的极沉,瓦列娜护士给他在壁炉旁搭了张简易的小床守着他入睡。半夜测量体温,确定前天晚上要命的高烧退得干净,她才有了几分踏实感。
“孩子,一定是卓娅上尉保佑你。”瓦列娜低语呢喃,“一定要平安长大。”
至冬的风雪太冷,你要活得像块坚硬的石头,把自己冻得硬邦邦。
在这所破破烂烂好像被炮轰了的医院待了两天,谢苗终于确认这个地方应该是类似斯拉夫体系人种聚集地——五官深邃,稍微年轻些的人都长得好看。一个两个但凡身材不走样,往那一站活脱脱的模特。
只可惜她们厨艺稀烂,加上物资不够,谢苗除了吃药就是吃各种烂糊糊,里面有没磨细碎的坚硬麦麸,偶尔能吃出石粒子。第一次咬到石粒的谢苗差点把牙硌掉,好在他吐出去后继续吃,很快接受了这种饮食。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友好的人类同胞,谢苗每天醒来都会感叹自己居然能过活下来。
他有意识的观察医护人员的肢体和面部表情,笨拙的学习相关词汇。但是弹舌音对谢苗这个从前没有接触系统的外语学习的华国兔子来说太难了,要不是嘴里干,唾沫星子都得喷出来。
临时院长担忧的给他检查口腔和喉咙:“学不会弹舌可怎么办啊,可怜的小谢缪尔。”
被女性长辈温柔的捧住双颊的谢苗眨了眨眼睛。
本来谢苗还在担心自己这种学习会让人警惕——按理来说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用本国语言表达自己的诉求了,[谢缪尔]不至于发个烧就要重头学吧?
但是这几个医护人员好像都接受了这种现象,甚至是激动的,鼓励的姿态。
谢苗受宠若惊,等他“天才”的学会了基本日常词汇交流,磕磕跘跘问大家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瓦列娜护士说:“因为你的爸爸妈妈是至冬的军人,救了我们的性命。”
谢苗:“[军人]?”军人好啊,军人妙啊,根正苗红,保家卫国。
临时院长说:“你是军人的孩子,是英烈的后代。守护你是我们的责任。”
谢苗:“谢谢,大家。”天啊,我可爱可敬的人类同胞。
当初那个老妇人安塔西心疼的给他端来热的豆子糊糊:“可怜的小谢缪尔,你刚送来这里的时候被吓到了,一句话都不肯说呢。看到你说话真让人高兴。”
以上就是这处战地医院仅剩的三个医护人员的发言。
谢苗了悟,所以“他”是战士遗孤,而且此前和这群人不熟对吗?
后来从她们的讲述中得知[谢缪尔]的父母是派来清缴魔物的军人,名为[深渊]的存在侵蚀土地和生命,是军人在保护他们。
[谢缪尔]父母所在的连队为了救出更多的平民和医生,几乎搭进去全部的成员,父亲叶菲姆中尉死在袭击中,母亲卓娅上尉在掩护她们撤离的时候为瓦列娜挡下了魔物的致命一击,躯体遭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污染,在被侵蚀异化前一枪结束自己的性命。
难以描述谢苗听完这话当时的心情,或许[谢缪尔]会为有这样的英雄父母而骄傲,但他这个占据[谢缪尔]身体的异乡人难以承受众人的爱屋及乌。
因为[谢缪尔]早就死去了,尸体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直到谢苗来到这个世界,为刚刚断息的身躯注入了新的生机。
谢苗眨眨眼睛,恶劣的心想:这样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阖家团圆。那个受到惊吓几近失语的孩子有父母的陪同,哪怕在亡者的国度也能获得幸福吧?
对不起,虽然这话听上去十分地狱。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成为占据他人身躯的孤魂野鬼呢?
谢苗仍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当军队穿越极寒的封锁送来物资和救援后,他就要离开这里,作为战死同袍的遗孤送去军营接受安排。
在离开战地医院时,谢苗被身穿紫色作战服的高大军人抱起,小心翼翼的掂掂他的体重:“居然比我的锤子还轻。”
“太瘦了,上尉他们就是这样带孩子的?”裹着雪色白袍的大姐姐轻轻触碰他的脸颊,“让这孩子好好的吃一顿,等到了至冬城……”
后面的话谢苗就听不太懂了,他琢磨着[至冬]这个被众人反复提及的单词,觉得它跟茫茫冰雪实在是太相配了。
至寒至冷的冬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