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眼睛对视,空气仿若凝滞。
“你没睡?”段驰龙索性也不装了,“没睡怎么不点灯?”
“这重要么?”凌云渚沉下脸,“滚出去。”
段驰龙“哈”了一声,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脚却没挪动半步。
“就因为我不是谢域或者温阑,你便要赶我出去。”段驰龙不退反进,“是这样吗?是不是?师尊。”
呵,那两人大半夜滚一起都不会翻他窗户。
凌云渚这么想着,嘴上却道:“半夜三更,谁准你进来的。”
“避而不谈,你心虚了。”段驰龙猛然压下来,将他框在床头,“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说!”
黑暗中本没有任何光源,那双血瞳却亮得惊人。不甘、愤恨、委屈等等情绪团为浓云,通通混入这一小方天地,透过眼眸,似乎能望见那颗痛到痉挛的心。
凌云渚心脏像被人用力抓了一把,下意识别开头,竟不敢再看。
【系统?系统?】
他试着在心里叫了几声,999果然又掉了线。
“你在想谁?”段驰龙一把掰过他脸颊,“谢域?温阑?还是带你过来的剑碧晓?”
许是太过激动,他力气使大了些,痛得凌云渚当场皱眉:“松开!”
段驰龙没有反应,凌云渚便攥住他手臂往外扭。他没留情,再用些力便能生生让对方脱臼。
“手不想断就放开。”凌云渚咬牙切齿,指尖因太过用力微微颤抖。
“放你去找别人吗?”段驰龙笑得发狠,“对,再用点力,把骨头拧断,他们没被你拧断过手吧?”
操!
凌云渚大脑“嗡”地震了一声,顿时手也松了人也懵了,好半晌才重拾说话的能力:“你是疯子吗?!”
“是啊。”段驰龙终于得以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一字一顿,“你要是敢收温阑为徒,我会比这更疯。”
话题转得有些快,凌云渚一时没反应过来。段驰龙盯了他片刻,误以为他不愿,当即切换方式,把头埋入他颈窝:“师尊,师尊,求求你了。”
“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瞎说了,你别收他,好不好?”那人小声道,“你别收他,也别让他住到清心别院,好不好,师尊。”
凌云渚缓缓眨了眨眼睛,脑中突然蹦出一个词。
这……算撒娇吗?
明明比他还高上些许,平日和他打得有来有回,此刻竟也会埋在他胸前,露出这般乖巧模样。
挺新奇的,像是难驯的野狼变成了家犬。
凌云渚心口一软,躁气也收了回去。他正要好好解释,段驰龙却突然攥住他脖颈,话锋一转:“你不许收他!”
凌云渚:?
他当时给段驰龙定的是这么个性格吗?
“不许收他,听到没有!”只一眨眼,乖顺褪得无踪无影,转为威胁,“你若是敢收他……”
“我就把他五马分尸,扔到鬼城喂恶灵。”发狠的嗓音贴着耳侧,渗入骨缝,“再杀了谢九州,和他作伴。”
凌云渚微微偏头,谁知这无意识的动作又不知哪儿激怒了他,喉间的手猛然缩紧:“最后杀了你,我给你殉情。”
殉情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那双眼睛凶到可怕,仿佛真的要流出血来,凌云渚看了一眼,选择性耳聋。
“……”他缓缓开口,“我不收他。”
短短四个字,段驰龙身上的戾气倏然一收:“你发誓!”
凌云渚面无表情:“我发誓。”
段驰龙高兴了,又舒了眉目,欢欢喜喜地强调:“你说的。”
光这会儿就转了三次情绪,喜怒无常成这般模样,凌云渚只觉毛骨悚然。
“行了。”凌云渚推他一把,“明日得早起,我要睡了。”
他本意是想让段驰龙哪来的回哪儿去,谁知对方思维和常人不一样,不仅不走还黏黏乎乎地凑上来:“师尊是在邀请我吗?”
“这儿是往生乡的地盘,若强制赶我走,你猜我会做什么?”一双手臂将他锢在怀里,那人半欢悦半威胁,“晚安。”
拒绝的话憋在胸膛,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有多难受。凌云渚脸色变幻好几遭,怕这人真干出什么疯事来,最终还是由他去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时已入春,窗外鸟叫了好几轮,凌云渚仍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枕边人呼吸沉了,搂着他睡了过去。
心真大。
他嗤笑一声,手腕一抖,袖口中便掉出一个光球——不久前花99积分购买的“甜蜜酣眠好梦”。
从某种程度上讲,梦境是人内心的折射,隐藏着最深处的秘密。当它与记忆结合,利用得好,便能成为刺向对方的一把刀。
打定主意,凌云渚轻轻一吹,那光球倏然化为星点,融入段驰龙额间。而后,他闭上眼睛,须臾便陷入了梦境。
扑面是刺骨冷霜,风混着冰渣在耳畔撕裂,鼻尖钻入清冽的松脂味,若有若无,像天山上的第一捧雪。
凌云渚被冻得一个哆嗦,缓了片刻,慢慢睁开眼。
入目茫茫一片白,定睛细看,才发觉那是空中飘荡的雪沫,堆在地面,积成了乱琼碎玉。近处空空荡荡,左侧是条陡峭小路,通往山下,右侧是处高耸悬崖,深不见底。再远些,才看得见盖着白雪的松柏林。
前边有两个人影。
一人身着白衣,连发间也盖了层薄薄的积雪,脊骨却挺得笔直,胜过傲骨嶙峋的松柏。那人背对着他,微微仰头望向对面,看不见脸。
另一人剑目星眉,五官深邃,立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狼狈不堪。他冷笑着,唇角溢出鲜血,衣角滴落的液体在雪地里染出赤红,眸中的情绪不知是嘲是讽。像赌红了眼的赌徒,压上全部身家破釜沉舟。
太痛了。
只一眼,凌云渚便移开了视线。
身受重伤,生死一线,这算什么最美好的记忆?
对面那人是谁?他安排过这样的剧情吗?
“不是想杀了我吗?”段驰龙哑着嗓音,“来。”
“推我下去,你就能得偿所愿。”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尽管只是个背影,凌云渚却奇异地感受到,那目光应当是平静的。
“如今我修为散尽。”段驰龙顿了顿,“你想复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杀了我,再也没人会强迫你,你可以全身而退,去找谢域。”
他立在那里,像扎在天地间的一根刺,明明出口的话这么决然,这么不留情面。
可凌云渚就是觉得,他快哭了。
“今日过后,我们两清。”
尾音带着颤抖,血瞳沾着水汽,在漫天大雪里,像两颗价值千金的红钻琉璃。
凌云渚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曾在无数个日夜,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描摹段驰龙的发丝眉眼,品性特点。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亲手创造的世界,他最爱的孩子不是谢域,不是温阑,而是……
那人连受二十道罪人鞭都未曾流一滴泪,何时有过这般模样。
强颜欢笑,摇尾乞怜,像被遗弃的丧家之犬。
什么狗屁道具!
僵持半晌,白衣男子终是落下一声轻叹。
他飘然行至段驰龙跟前,握住他左手小腕。
“怎么?怕我爬上来,想挑断手筋?”段驰龙几乎挂不住笑,心脏痉挛般抽痛。
“也行。”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好几下才重新找回声音,“我欠你的。”
凌云渚看不下去,疾步行至那人身侧,一把拍上他的肩,未料手臂穿影而过,落了回来。
他一愣,下意识抬头,望见白衣男子拿着个银戒,小心翼翼地套入段驰龙的无名指,凉得对方一抖。
而后,他拉着段驰龙的手,将他从一触即溃的边界线带回了人间。
“生辰喜乐。”
他的声线很温柔,像冰山消融后的潺潺流水。
咚!
有把重锤狠狠敲在胸口,将砰砰直跳的心脏钉回了原位。凌云渚松懈下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沁出了冷汗。
段驰龙很轻地眨了眨眼睫,像复燃的余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水汽氤氲的眸中,藏的是难以置信与苦尽甘来。
“你想好。”他抿着唇,鼻尖通红,好像真的要哭出来了,“你想好,错过这次,就算下地狱,我也不会放你走。”
“用不着想。”白衣男子抬手,顷刻间,那抹雪净的白袍便染上了血污,“我的心永远偏向你。”
段驰龙想躲,没躲过,又委委屈屈道:“可我强迫你做了那么多不喜欢的事。”
对方擦血的手一顿,似乎有些无奈:“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自愿的。”
“你是我的爱人,唯一的。”
凌云渚瞳孔骤缩。
爱人?什么爱人?温阑?
“等此间事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眼泪在心口积攒了许久,总算彻底决堤。段驰龙埋入他脖颈,落下一片滚烫烙印。
“好了好了,别哭了。”白衣男子拍着他后背,哭笑不得,“眼睛红成这样,跟小狗似的。”
段驰龙:“汪。”
“哈!”凌云渚直接听笑了。
这个学狗叫的人是谁?
他仗着人家看不见自己,光明正大地往前绕,想瞧瞧那白衣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谁知脸还没看见,脚下的地先塌了。
一阵天旋地转,山顶的雪紧着一晃,大片大片侵占了他的眼眶。
他被失重感埋没,倏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