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麻利点,都给我端稳了,摔着碰着有你们好果子吃!”
穿过浓厚的黑雾,一排排建筑映入眼帘,高耸尖锐,阴郁华美。檐角挂着色泽鲜红的灯,是笑意森森的鬼脸,嘴咧得很开,红光从镂空的眼睛里透出来。
魔仆被分成两列,人人屏息敛气,手中端着不同菜肴,快速穿过桥廊。最前边的领头人喋喋不休,目光挑剔。
“今日少主回归,都拿出精气神来,一会儿进去后别给我丢脸,听到没有?哎,前面那个,你站住!”
被点到名的魔仆脚步一顿,侧身出了队伍,恭恭敬敬道:“大人。”
他腰弯得很低,整张脸被阴影遮着,看不清眉眼,声音倒是清透,像个少年人。
“把头抬起来。”
灯笼红光打下来,恰好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分界线,魔仆缓缓直起身,抬头。
脸蛋饱满,眉形普通,眼睛偏小,唇瓣自然,并无明显的突出或怪异之处。
换言之,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若是扔到人海里,转眼就能消失不见,如水滴入海。
但领头人却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
谢九州指尖一紧,心脏险些跳出喉咙口。
一刻钟前,往生乡。
“好了。”凌云渚后撤一步,拿起铜镜,“你看看。”
“哇!”谢九州喜道,“谢谢师尊!”
“哟。”段驰龙阴阳怪气,“这个年纪连易容术都不会,传出去真光荣。”
“那又怎样?”谢九州看也不看他一眼,“这不是有师尊嘛。”
段驰龙冷笑:“是真不会还是装模作样让他替你化,你自己心里清楚。”
“都别吵。”凌云渚听得头疼,“记住,找到人后赶紧回来,阳玉可以从长计议,打不过就跑,别一个人硬抗。”
“师尊放心,我得走了!”
“信号烟带了吗?”
“带了带了,管够!”
“到了仪顺,当心有魔纹的人。”凌云渚顿了顿,“和昭野后腰的纹路一样。”
近两日不知为何,他总是很健忘,看见舞女身上的纹路只觉熟悉。而待他将好不容易想起魔纹一事,昭野早已逃之夭夭。
“魔纹只长在人体的隐秘角落。”段驰龙意味不明道,“师尊,艳福不浅啊。”
凌云渚一掌打在他肩头:“别造谣。”
“那你倒说说。”段驰龙皮笑肉不笑,“魔纹样式多,图案杂,若非见得多,你怎么看出来的?”
凌云渚:“我……”
他话音一顿,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怎么看出来的?
是啊,怎么看出来的。
大脑空白一瞬,似乎有人挖去了他一块记忆,边角刮得干干净净,以至于说不出个所以然。再多的迷茫,也只能荒谬地汇成个“潜意识”来解释。
他好像,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微微一闪,便如流星般划走了,凌云渚横目冷声:“少管。”
“耽误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明日再走。”沉默许久的剑照霜突然开口,“再聊下去,不如等着给人收尸。”
谢九州脸色一变:“会不会讲话!”
“还有你。”剑照霜冷冷地瞥向凌云渚,“说这么多做什么,他又不会死,死了更好,我也不需要这种废物当外甥。”
“放心。”谢九州嗤笑,“你个老不死的还活着,我就不可能死。”
领头人突然伸手,轻掐住他脸颊。
怎么办?
谢九州连眼珠都僵硬了。
垂死挣扎,还是摊牌动手。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脸越凑越近,藏在背后的手已然冒出赤色灵流,随时预备致命一击。哪知对方并未动手,只伸出两指,将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
“笑!笑起来知道吗?板着脸什么样子!”
“……”谢九州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大人说得是。”
“行了!”领头人用力拍拍他后背,“跟上去吧。”
穿过回廊,便至帅帐,队伍停在门前,领头人先行一步,片刻后才允许众人入内。
说是帅帐,内部构造却更偏向居所。昭野应当是刚赶回来,灯都没来得及点。她背对此处,微微弓腰,身前浮着一面形状怪异的铜镜,正和镜对面的人说话。后腰的暗红色魔纹一晃,眨眼又隐去了。
听到动静,她抬手一挥,便将那铜镜收了回去:“什么事?”
“少主!”领头人笑意满面地迎上去,“属下找人做了些菜,特地来呈给少主。”
转头又变了副脸色:“还不赶紧过来!”
行进时,谢九州借着前人的遮挡,用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奈何连温阑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心急火燎,不自觉便将眉关蹙起,路过昭野身侧时,甚至起了直接动手的念头。
“放那儿。”
见她没有动筷的欲望,领头人不敢多说,只尴尬地点点头,搓搓掌根,欲言又止。
须臾,温阑抬头:“还有事么?”
“这个,少主……”他笑着试探,“阳玉……”
话音未落,他便被阴冷的目光黏住了嗓子,脸上贴着僵硬的笑,衬得整个人颇为滑稽。
“此次出兵,兵费、物资、驻扎地皆由无相域出,人也由我方占大头,他赫冲假惺惺地推了些老弱病残送来,便想让我方将阳玉拱手相让?”昭野慢悠悠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要什么东西,凭本事来取,我随时恭候。”
领头人被盯得毛骨悚然:“是,少主说得是。”
“是属下多嘴了,少主教训得是,这……”他四下看了看,随手选了个盘往前推,讨好道,“菜得凉了,少主趁热吃。”
说罢,便摆着张脸,灰溜溜地往外走,众魔仆见状,也不敢趟这个风险,忙不迭地跟去。谢九州方才听到了几句,颇有些心不在焉。
赫冲?混沌域那个一天至少发三顿火的死胖子?这人不是只爱美人美食吗,什么时候对阳玉也起了兴致?混沌域也参与了此次进攻?
他想得太投入,身边又有人推攘,一个不注意被绊了一下,仓皇间扶向桌角,只听噼啪一声响,连盘带菜撒了一地。
“……”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来,甚至昭野也不轻不淡地往此处瞥,领头人霎时变了脸色,没撒出的气全喷在了谢九州头上。
“长没长眼睛!少主的地盘谁准你乱动的!知道这菜多少钱吗?你一辈子都赔不起!”
他骂得亢奋,喷出的口水宛如下雨,星星点点全溅到发间。谢九州本就因找不到温阑而急躁,眼下火气愈演愈烈。
要不摊牌算了。
他闷着脸想。
又不是没和昭野交过手,虽说有些吃力,但只要他想,打赢绝不是问题。反正人不在这里,只要速度够快,就能赶在温阑被绑来前制住昭野,到时双方都有人质在手,输赢未定。
演演演还演个屁的演!温阑等不起!
“好了。”
谢九州猛然抬头,对上昭野的脸。对方目光带着打量,像是疑惑,又像是戏谑,光影一转便隐去了。
“都下去。”她云淡风轻道,“他留下。”
领头人忙不迭地应了半晌,好说歹说将人都赶了出去,屋内便只剩谢九州与昭野两人。
“你,把地收拾干净。”
昭野寻了个位置坐下,一手铺纸,一手起笔,不知捣鼓什么东西,没再看他。
谢九州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
碎瓷片的叮铃声在耳畔轻响,他平日从不干这等琐事,偷偷使了个清洁术,眨眼地面便干干净净。随后,又行至昭野身侧:“少主,干净了。”
他弯腰敛眸,装出很恭敬的模样,右手拢在背后,掌心圈着红光,两眼死死盯住对方脖颈。
“嗯。”昭野还忙着,似乎没注意到那危险视线,“我从往生乡带回一个人,你知道么?”
“知道!”灵光陡然消失,谢九州迫切开口。
说完又觉得这反应委实奇怪,怕是惹人怀疑,又欲盖弥彰地补充:“军中都传遍了。”
“知道我为什么抓他么?”
因为你有病,不知死活的东西。
谢九州在心底狠狠骂了几句,嘴上却道:“不知。”
“因为他太聪明。”昭野道,“我瞒不过他,只能请他来做做客。”
“那……”谢九州硬着头皮聊,“少主打算将他收为己用?”
“我倒是想,可惜。”昭野细致地描下最后一笔,“若良才不能为我所用,就该毁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炸得谢九州魂飞魄散:“你说什么?!”
“这么激动做什么。”昭野拿起黄符吹了吹,又划破指尖,覆盖血迹,“我很惜才,所以,他没死。”
没等谢九州松下一口气,她又道:“不过,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什么叫差不多了?!
悬至云端的心又猛然下坠,谢九州只觉双腿发软,耳畔嗡嗡作响:“他在哪里?!”
昭野将黄符甩出去,斜睨看他,笑而不语。
“你别误会。”谢九州强撑着唤回理智,“我、我就是问问。”
昭野突然道:“你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吗?”
谢九州僵硬地摇头。
“和蠢人打交道,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人方寸大乱。”昭野很轻地勾了勾唇角,“你的表演真的很拙劣,谢域。”
谢九州思绪空白,乍然发现屋内愈发昏暗,他猛地往门口望去,心跳在胸腔震得发痛。
大门正逐渐闭合,两门交界处,一张沾血的黄符正浮在半空。再低头,昭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围捕符!
谢九州耳畔轰一声炸响,拼命冲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