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女人倒茶的工夫,郗若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布置,里墙刷了大白墙,当是很有些年头了,墙面透着暗黄,正对大门的墙壁前有张小方桌,上面立着台电视机,是数年前的液晶电视机,应该一直在使用,没有尘封,下头堆置着各式杂物,大厅中央放置了他们围坐的饭桌,周缘搁置着四张圆凳子,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家具。
啪嗒、啪嗒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趋近,郗若收回目光,女人过来,两手各端着个盛着茶水的玻璃杯,送到他们面前,继而双手揉搓着颇为局促的解释:“小韫,家里没一次性纸杯,这两个杯子是新的,我用开水烫了两遍,你别嫌弃,下回你来,我给你备好纸杯。”
司韫双眼酸涩,他记起当年舅舅告诉他妈妈被父亲和阿姨害死了,他有一回无理取闹,把玻璃杯狠狠掷摔在地上,说自己只用纸杯,没承想自己当年的一句气话,阿姨竟记到如今。
司韫捧起玻璃杯饮了口茶,扯唇笑了笑:“阿姨,毋需刻意准备纸杯,玻璃杯也挺好。”
女人这才舒缓了神情,她目光数度落在郗若身上,末了实在没忍住问:“小韫,这姑娘是你女朋友?”
司韫没吭声,这问题让郗若回答吧,他无法直言心里话,也讲不出违心话,只是心脏又止不住脱缰了。
郗若笑起来:“嗯,阿姨,我是郗若,您唤我小郗就好,我们过来想朝您打听点事儿。”
女人喜出望外,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欣慰:“小郗,哎!这名字好,好听!小郗啊,你唤我柳姨吧!”
司韫明白郗若是权宜之计,但依然禁不住微醺,接下来无论听到多难以承受的事,他似乎也能勉力撑持了。
郗若落落大方的笑道:“柳姨,您在这儿住很久了吧?”
柳姨闻言表情僵滞一下,目光快速扫掠司韫,笑得有些不自在:“自打离开司家……我就住这里了。”
郗若点点头:“柳姨,那您岂不是在这住了二十四年?当年离开司家,伯父没为您安排妥当去处吗?”
柳姨笑容快挂不住了:“有有有,司大哥为我买了套房,我没敢收,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做好份内事,哪能要那套房子,一套房子值好多钱呢!”
司韫突然冷冰冰插话:“份内事?在我父母卧房,和我父亲绑缚我母亲,眼睁睁看着我母亲苦苦挣扎,这就是你所谓的份内事?”
柳姨双手紧紧绞缠在一起,绞得指节发白:“不是的,小韫,不是你想的那样……”
司韫攥紧拳头,青筋逐渐凸起:“当年到底发了什么事?阿姨,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来吗?”
郗若的手在桌底探伸过来,覆在他手背上,包裹着他的拳头,她的手纤细柔嫩,远不如司韫手掌宽大厚实,是以压根包不严密,但司韫却感受到绵绵密密的温情自她柔弱的手掌源源不绝传递过来。
司韫躁怒的情绪被她的一个小小举动安抚得温顺服帖,郗若朝他眨了眨眼,司韫会意,反手握紧她的手,那是他情绪的枢纽。
他十分欣幸昨夜忧心的状况没有发生,靠近他的姑娘并没有隐归暗处,他祈愿两人就像异名磁极,一旦进入到彼此的磁场,注定会越靠越近。
郗若看着脸色苍白的柳姨,轻声道:“柳姨,您还不知道吧?伯父失踪大半年了,他失踪前一直跟阿韫念叨伯母的事,阿韫这才急匆匆跑来想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保不准能凭着个中蛛丝马迹寻回伯父。”
柳姨脸色陡变:“司大哥不可能因当年的事失踪,柔姐是病死的,他怎会到现在才想不开……”
话音戛然而止,柳姨张着嘴,再没发出任何声音,司韫攥着郗若的手猛然收紧,郗若手被攥得生疼,不由皱了皱眉,俄顷看着柳姨温言劝说:“柳姨,您能一下子认出阿韫,可见您心里是一直记挂着他的,他因为这事儿,二十来年没一日真正舒心,夜里也总做恶梦,您何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阿韫,解开他的心结,让他日后安生过日子呢?”
柳姨低垂双眼,脸上尽是犹豫和挣扎,许久后抬眼心疼地打量司韫片晌,终于缓缓开口:“那会儿我刚毕业,很幸运进到司大哥的公司,我一个乡下姑娘,一没本事、二没后台,什么都不懂,没少受排挤,冷嘲热讽更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开会结束,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柳姨一个人整理会议室,收拾垃圾、归置椅子,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身后有道温柔的女声问:“小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收拾会议室?别人都没留下来帮忙吗?”
柳姨不敢如实相告,笑着说:“有的,贺总,但他们都忙,我让他们先回去了,我在家里常收拾,花不了多少时间……额,我会把事情处理完再下班的。”
贺宣柔搁下手头的资料,边归置椅子边随口问:“小柳,你家里都有谁?”
柳姨愣神片刻才勉力一笑道:“家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爸爸在我小学时候出事故过身了,妈妈……在前年也患病过世了。”
贺宣柔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尽挑起小姑娘的伤心事,她过去拉着柳姨坐下:“小柳,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妈妈在我上高中时也过世了,我大学都没念上,早早出来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脏话荤话也都听过,人一辈子不到最后一刻,输赢无定,你得踏踏实实一步步走下去,你比我幸运多了,往后也一定会比我过得更好!”
贺宣柔的一席话讲得柳姨眼眶湿润,她不住点头,喉咙却哽塞得发不出声音。
贺宣柔握着她的手:“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吗?我懂的也不多,都是摸爬滚打用血汗换来的经验,你多听听看看,往后可以少走些弯路。”
柳姨喜出望外,眼泪一个没忍住夺眶而出,贺宣柔边为她擦眼泪边笑话她:“傻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你该笑,往后余生遭遇坎坷路也别哭,路都是让人走的,再难走的路,总有走完的一天,走过以后,你再回头看,沿途的每一个足印,都是助你迈入康庄大道的履迹。”
柳姨嘴角上扬,眼神迷离,神情舒展,俨然在怀念着某段美好过往:“小韫,你妈妈真是极好极好的人,许久以后我到学校还贷款,被告知我的姐姐早为我还清了,我当场就懵了,我哪来的姐姐呀,别是弄岔了吧?细问才知道,为我还清贷款的姐姐叫贺宣柔。”
柳姨一直跟随贺宣柔做事,两人相处融洽,形同姐妹,贺宣柔待她极好,为了报答贺宣柔,柳姨做事极其卖力,很快就足以独当一面。
某天贺宣柔神情恍惚的问柳姨:“小柳,你觉得期盛怎样?”
柳姨惊慌得手里的交件都脱手了,她赶忙俯身收拾文件,顺道平复慌乱的心绪,待起身时她很平静的说:“柔姐,司大哥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从没起过心思。”
贺宣柔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她笑了笑:“你心里有人了?”
柳姨脸红得像桃花贴肤:“柔姐,你别打趣我了,我成天跟在你后头,心里哪来的人啊!”
贺宣柔看着她笑得温柔:“傻姑娘!”
柳姨发现贺宣柔脸色越来越差,原来红润漂亮的脸蛋儿,渐渐变得白里透着死气的灰,直到有一日贺宣柔突然在办公室晕倒,柳姨才得悉她已经到了脑瘤晚期,且全身多发性转移。
柳姨二话没说负责照料贺宣柔的生活起居,贺宣柔不止一次明里暗里撮合司期盛和柳姨,柳姨开始觉得局促尴尬,日子久了,目睹司期盛待贺宣柔一心一意,体贴入微,她渐渐生出了别样心思。
柳姨从照料贺宣柔的生活起居,逐渐演变成照料司家所有人的生活起居,直到某日司期盛主动找她,柳姨惶惶然的低垂着头,司期盛迟疑片刻,郑重道:“小柳,下回宣柔再提议让我们在一起,你就答应了吧。”
柳姨心头暗喜,又听得司期盛接着说:“我们假装在一起,直到宣柔……届时我会送你一套房子,作为报酬。”
柳姨自此歇了心里的那点心思,一心一意打理司家的家务事。
柳姨长叹一声:“有一回你肚子疼被老师送回家里,我那会儿在为柔姐擦身子,你啊,气性大得很,门都要被你摔烂了,柔姐听到了,又是疼痛又是担心,整宿没合眼。”
司韫红着眼问:“那我妈妈……”
柳姨神情萧索,眼眶蓄满泪水:“那天你进来,恰巧撞上柔姐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每当那时候,我们只能用束带把柔姐束缚起来,不然她会乱捉乱撞,有一回她撞到头,血流不止,我都要吓疯了,还好有司大哥在,打那以后,司大哥除非必要外出,否则都会留在房里陪着柔姐,所以那天你看到我们站在柔姐床旁,我们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无能为力,就是那天……柔姐最后的心愿就是别让你得知真相,她以为我们三人会如她所愿,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司韫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直至只能看见一片水光。
当年贺宣柔的死虽是必然,但小小年纪的他,哪里懂得这些,他或许只会记着,自己的母亲是因自己的闯入而死,此后他定会一直活在愧疚自责之中。
他怨恨了二十四年,却原来是被他深深记恨的他们,把他本该支离破碎的生活修补成净土,让他安然度过了这么些年。
司韫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得知真相以后,他并没有释怀,相反的,他感觉自己亏欠身边人太多,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弥补的机会。
郗若心头空落落的,事情真相大白,但贺宣冶做假账导致资金周转困难,司期盛朝小鬼许愿后失踪,这事又该如何定夺?
郗若眼看着两人含泪伤怀,相顾无言,于是替司韫决定:“柳姨,您可愿随阿韫回去?”
柳姨似是忽然自梦中惊醒,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头:“我是乡下人,在这里住习惯了,回城里反倒不自在,小韫要是不嫌弃,偶尔过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司韫突然问:“柳姨,您一直一个人,是因为我父亲吗?”
柳姨苦笑着摇头:“刚开始是,后来人人都以为我破坏了你们家庭,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一个人了,其实一个人也挺好,自在!”
司韫垂下头,与此同时一滴泪水坠落,他阖上眼,把蔓延到喉头的苦涩通通咽回肚子里。
良久,司韫抬起头,他已然整理好情绪,脸上瞧不出悲色,他勉力一笑:“柳姨,您不愿随我回去,那往后我每月过来看看您,顺道给您送些生活用品。”
边说边掏出钱包,这会儿才不舍的松开郗若的手,他把钱包里的钱尽数取出来,柳姨却突然起身朝里屋啪哒、啪哒快步走去,徒留司韫和郗若两人面面相觑。
没一会儿啪哒声再度响起,柳姨手里攥着本存折,待近到饭桌边上,柳姨掀开存折最后一页,郗若双眼不由瞪得溜圆,278万,乡下地方挣钱这么容易的吗?
柳姨笑得有些羞赧:“司大哥念我没收下房子,每月给我打一万,这么些年,存起来我也用不上,我当年也积攒了些存款,平时在后院种些蔬菜,还养了些鸡鸭,自己吃喝不愁,这笔钱我原本打算寻机会还回去,现在索性借花献佛,送给你们作结婚的礼金,不然你们结婚我可没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司韫瞟了一眼郗若,却见她坦坦荡荡,丝毫不觉难为情,似乎柳姨所言并无不妥,他们两人即将结婚。
司韫笑了笑,牵起郗若的手:“柳姨,我们还没结婚的想法,存折你先收着吧!”
柳姨嗔怪的瞅司韫一眼,叹气说:“你可比不上你父亲,司大哥宝贝柔姐宝贝得跟自己命根子似的,恨不得每时每刻黏着柔姐,那眼神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司韫冷不防被柳姨一语道破心事,狼狈得手心都渗出薄汗,他正思量着这事儿该怎么圆回来,便听得郗若笑着撒娇:“柳姨,我还小呢!”
柳姨恨铁不成钢地瞟了司韫一眼,眼神里有不满、有惆怅,更多的是无奈,司韫惟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