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满腹狐疑,怀晴摊开手心,和田玉印章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色如雪原银狐一般清亮。
竹影忽地退后半步,“妍妍,当真委身于那魔头了?连这种东西都给你!不对啊……若是如此,你早就杀了他了!”
怀晴也很困惑:“并没有,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他又放心予我私印,这事……”
不太对劲。
从裴绰踏入玄女庙、噩梦缠身的那一夜,事情就开始有些不对劲。初时,裴绰看她的眼神始终带着些疏离,似乎透过她在看什么故人。如今,裴绰的眼神跟他的噩梦一样错乱,时而熟稔,时而悲伤,如林中斑驳树影般,阴晴不定。
红灯眼睫忽地张开,直勾勾地注视怀晴,“你有想到什么吗?”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怀晴拿起印章对着阳光一晃,玉印在烈日下透出蛛网红纹,转向竹影:“裴绰怎么发现的?你又是如何知道,裴绰发现了我是分花拂柳?”
竹影笑意褪去,道:“记不记得死在贡院门口的书生?”
暮春的风一吹,惹得怀晴汗毛直立。风拂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像是上了一层霜。
“破绽在书生身上?”
“那可不?咱这回运气不好,妍妍。裴绰派人查你,你从入城到贡院,一路遇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查得一清二楚。那个嘉祥的守城官兵,卖野菜的大娘……包括满花楼的如梦娘子为何会路过贡院,以及我平南侯宴四公子平日在哪里消遣取乐,都查了个遍……”竹影目光沉痛,“裴绰这人谨慎至此,十足的变态!”
怀晴咂舌。排查得这般细致,裴绰很有当刺客当钩子的潜质。哪怕在暗云山庄的一众刺客里,细致至此的也不出五人。
“这也没什么啊,我的身份并非捏造。世上真有一对赴京的颜氏父女,她们刚出嘉祥,便死在山贼手中,尸骨离此地千里,裴绰想查也无从查起啊。入城过所上只会写女子姓氏,并不会写闺名,这些信息都对得上。”
竹影痛心疾首道:“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是,贡院门口死去的书生,刚好是颜氏女子的族兄……”
这么巧?
怀晴身上打起冷颤。她曾向大娘随口说起,来贡院门口是为了寻找赶考的族兄。千里迢迢相逢,怎么会不相认?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书生刚好出现在贡院门口,又刚好因一时激动要刺杀裴绰?
一切过于巧合。
怀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万般头绪中理出一根线,“即便如此,我无非被裴绰当做一般的刺客游侠,他怎么会认定我是分花拂柳?况且,之前出现假冒‘分花拂柳之人,以假可乱真,他又为何笃定谁真谁假?”
竹影掏出一页宣纸,这是昂贵的梅花笺纸。白纸红梅,幽蓝的墨字勾勒出一个蕉叶形状,中央端正的“裴”字,与怀晴手中的私印别无二致。
“这个墨纹千金难买,印章你也认得,无疑是裴绰的手书。”
书笺上只有几个字:已寻到分花拂柳,速回。
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最末的"回"字末笔虚浮震颤,洇开半片墨花,倒似落笔时骤雨打残荷,好像下笔之人心绪不稳。
竹影继续道:“这是在你们出发来十里坡的清晨,截到的手书。说的除了你,还有谁?”
怀晴对着宣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应是裴绰的笔迹。她来十里坡的路上,闲来无事翻了翻裴绰车架上的书,书缝间的脚注亦是如此字迹。“你从哪儿截的手书?这手书原本要送到谁那里?裴绰让谁速回?”
“不知道。”竹影低下头,“昨夜在满花楼喝醉酒,醒来看到如梦的枕头上,已有了这封手书。我立刻去寻红灯,紧赶慢赶,来此与你通风报信,我容易吗我?”
怀晴顿了顿,直勾勾地看着嬉皮笑脸的竹影,道:“行,你不乐意说,可以不说。”
几不可闻,竹影轻轻的“嗯”了一声。
怀晴素指轻折,将手书收入广袖,“我要留下来,非杀裴绰不可。”
竹影红灯俱是抬头,灼灼看向怀晴。红灯目光复杂,竹影则不可思议道:“妍妍,你不用为了我们,如此冒险!不用为了什么劳什子自由,把命都搭进去!我们无非多喝几年‘沉烟’,多受些折磨,红灯医术无双,她一定能研制出解药,到时咱们远走高飞!”
红灯不说话,忙点头,然而点头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脸色愈发苍白。
“其一,我答应过慕宁,以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全须全尾地离开暗云山庄。这是一个好机会,你觉得鬼公子能松口的机会,有几个?”怀晴道。
竹影张了张嘴,声音堵在喉咙里,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时机实在寥寥无几。
怀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其二,我杀裴绰,也是为了泄私愤……你们也知道,年初,他杀了我的养父”
竹影叹息一声,“养父?你犯不着如此。所谓养父,不过是在你五岁流落嘉祥之时,养了你一两个月。偏你将这恩情记得牢,这十多年一直在找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记忆都模糊了,怎么确认裴绰杀的便是你养父?”
“是,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他是嘉祥人,左腿跛脚,混在乞丐堆儿里……”话还未说完,怀晴的话便被竹影打断。
他惊悚地看向那棵挺拔的槐树:“你埋在十里坡的,不会就是年初被裴绰杀死的,你的养父吧?”
一时安静,只听鸟儿啾鸣,风儿呼啸。
“是,没错。”怀晴一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偏偏掠过冷月寒潭似的眸光,眼尾一粒美人痣如同疏星般孤悬其上,煞是冷艳,“我就想,让裴绰,厚葬他亲手杀死的人。”
谁知半路杀了个程咬金,尸骨不知被谁挖了去。
啧啧两声,竹影由衷道:“你也挺变态的,跟裴绰在这点上,倒也很搭。”
红灯猛地一拧竹影的腿,“胡说什么?”
引得竹影怒目而视,“行,你们都偏袒妍妍,就我命贱,好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止住了声音,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话语间的是熟稔的“你们”,而非“你”。分花拂柳已经少了一人。
怀晴声音颤抖道:“其三,因为慕宁。”
竹影红灯深深地对视一眼,面色更沉重一分。
怀晴继续说:“两年前,慕宁去追查大晋太子少师陆九龄的下落,至陇州一茶楼,留下了最后的信号。后来,我辗转得知,裴绰那时正在陇州巡查,曾在那家茶楼落脚。”
“这也说明不了……”
怀晴捡起树枝在泥地上勾勒几笔,等红灯竹影看清了,又将痕迹抹去。“此信号之意,我不说,你们应是明白。她在说找到了陆九龄,且裴绰有异,须长期调查。”
竹影两人面色怔忡,“所以你怀疑,慕宁两年前的失踪,与裴绰脱不了干系?”
“没错,就算找不到慕宁的线索,杀了裴绰也可解恨。”怀晴冷冷道。明媚的乡野姑娘装久了,此刻终于露出真颜,如她的弯刀一样,冷冽而安静,一出手便是死招。
红灯发出微弱的声音,“你终于肯承认,慕宁可能没了……”红灯继续拆穿道:“你的第一反应是杀了裴绰解恨,而非绑了他询问慕宁下落。因你明白,你问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怀晴看向红灯,眸子里泛着别样的光采。她之前不肯承认,慕宁失踪两年,没能吃暗云山庄的解药,大概率已死在荒郊野岭。
怀晴颔首:“我非杀了裴绰不可。”
竹影皱眉,“可是,裴绰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继续留下来,太危险,我们还是走吧,杀裴贼一事从长计议。”
红灯点头道:“就算平时一百个看不惯竹影的作派,今儿他说的话还是在理的,我们走为上计。”
竹影目眦欲裂,瞪着红灯,却也不敢出声驳斥,就怕红灯的毒针扎得他难受。
“好处是……”怀晴摸摸下巴,缓缓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知道。”
一席话把竹影绕晕了。红灯明白过来,凝眉道:“还是太危险……谁知裴绰下的什么棋?”
“正是如此,我才要留下。竹影打探三个月,要么对裴绰知之甚少,要么所知谬之千里。知己知彼,方能百胜。我若不留下,以后再想入荔园打探情况,想杀他就更难了……至少也得把裴绰的这盘棋弄清楚,才撤啊。”怀晴顿了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竹影沉默片刻,眸光凝重,上下审视着怀晴:“你……你不会中了裴绰的美男计吧?这么想留在他身边?”
红灯忍无可忍,手心一翻,一根极细的毒针飞出,扎进竹影的唇角。眨眼间,竹影上下两片唇肿如香肠,呜呜咽咽发不出声音。“叫你胡说!”
怀晴蹲下,拍拍悠然躺于破布上的红灯,“哎哟姑奶奶,你们别吵了……”
红灯白了竹影一眼,“妍妍你放心,等他回京,喝点雨前龙井,自然就好了。”竹影瞪了一眼红灯,便不敢再作声。
红灯声音依旧虚弱,道:“妍妍,你若想留下,我支持。大不了,多给你备些防身的毒药。”
话已至此,竹影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人互看一眼,就此作别。竹影中了毒针,嘴唇发紫,话也没说便掂起脚尖,轻功一跃,消失于树林深处。
怀晴则扶起红灯,慢慢走向避难村。“竹影也真是的,这事儿非要拉上你,不知你身子骨弱吗?”
红灯咳嗽两声,脸色惨白,依旧顽固地纠正道:“我只是气血不足,喜欢躺着而已。”
避难村中,官府和医署的人来来往往。忽然,一个满头花白的医者匆匆而来,步履矫健,声音朗朗:“原来是医术天下第一的红姑娘来了,老朽真没想到,昨夜给您下的帖子,您漏夜也跟来了!”来人正是孙淼。
红灯明面上的身份是坐镇京城第一医馆荣仁堂的医者。想求红灯出诊之人,络绎不绝,也不乏权贵豪富。然而红灯以身子虚弱、气血不足为由,统统拒绝。看病只凭缘分,不看对方身份、诊金、年龄。因而红灯能来避难村,属实令孙淼惊喜。
孙淼的鱼尾纹因笑意而更显深邃,“红姑娘,自前朝起,医署便开始研究根治天麻的办法,然一无所获。你虽年纪小,但天赋过人,一定有办法吧?天麻实在棘手得很,想要根治,目前只能用药引千年雪参,然则……”越说,声音越低。
红灯摇摇头,“孙先生,让你失望了。我亦是不知如何根治天麻,除了此药引,别无他路……”
孙淼的眼神黯淡几分,眸子中的火光猝然熄灭。
红灯定定道:“有我在,患病之人虽全身千疮百孔,却不会感到丝毫痛楚,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闻言,孙淼眸子发亮,“这也行啊!让他们临终前少受些苦……”
“唉……终究……”孙淼喃喃道。
怀晴道:“换血一事的传闻,及早与村民说清楚。前朝相信换血救命的百信太多太广,因而医署无所作为,现在……”
现在其实没什么不同,只因发病的是个小村庄,加之官兵众多,能控制住情绪激烈的百姓。怀晴很难想象,若是九州境内天麻肆虐,人人相信换血可救命,会发生多少可怕的事情。
孙淼领命而去。
红灯与怀晴站在狭长的村道上,地上冒出几根青草的新芽,迎风飘扬。红灯忽问:“如果换血救命为真,你愿意用父母血亲子女的命,换你的吗?”
怀晴怔忡了片刻,笃定地点头。红灯凝视着她:“我猜猜?”
“你父母双亡,没有子息,唯一剩的血亲是兄长。”红灯顿了顿,道:“公子律虽是你的兄长,这些年,你对他又爱又恨,用他的命换你的,怎么也不亏,是也不是?”
怀晴垂下眼眸,胸口的心脏跳跃得几乎飞出来:“你知道了?你知道他是我的阿兄?”
阿兄,从小到大,她何曾唤过公子律一声阿兄?每每执行任务回来,她无非淡淡喊一句,公子我回来了。
她记得暗云山庄的戒律——人可以是刀,可以是毒药,可以是情报,甚至可以是信号,但不能是人。这里没有所谓情感。
人人是孤岛。除了分花拂柳四人。
“猜到了,我又不是竹影那个笨蛋。”红灯笑道。
怀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呢?你愿不愿意与亲人换血呢?”
“当然。救我一命,我可救千千万万人。”红灯声音笃定:“我可以确认,我比她有用。”
怀晴被她严肃的面色逗笑了:“可惜……你若是真有兄弟姐妹,我倒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