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涌的鲜血洒雨一般,落在怀晴身上。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自行了断的死士,倒也不觉惊奇,抽回银丝,几个翻身,率先将一旁的女人捆住手脚,留个活口。
裴绰紧跟其上,眼疾手快地将一团破布塞入女人口中。
外间的光完全照了进来,石阶上陈年的灰尘沾上血迹,黏糊糊的凝成一团化不开的红泥,触目惊心。
“裴绰!我杀了你!”
粗狂汉子本已跨出机关门,回头瞥见伙伴一个惨死,一个受困,索性也不逃跑、不亮刀,甩出手中火把。
怀晴眼睁睁看着火把从高处下坠,而地面则是层层堆叠的火药。一旦引燃,在场诸人尸骨无存。
就算轻功最好的竹影在场,也无法立刻飞身接住火把。
偏偏这时,粗狂汉子随着火把下坠,似是被人一脚踢飞。
随之而来的,是瓢泼大雨,将火舌淋了个透,霎时只剩乌黑的焦炭。
怎么会有雨?
怀晴定睛细看,机关门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正是江流。
他邀功似的举着手中木盆,高声道:“妥了!”
诸人怔愣之际,粗汉子眼见着不能同归于尽,手一抬,朴刀利落地插进心脏,一寸不差,扑棱几下便完全没了气息。
事态平息,怀晴才有功夫审视挣扎于血泥之中的女人。
黑纱覆面,腰上挂着一串玲珑小巧的银铃。若只看其杏眼红唇,堪称佳人,然而黑纱之下,满面刀痕,竟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裴绰揭下黑纱,盯着她的眼睛,道:“识得乾坤大,犹怜万两金。玄女在上……”后面的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怀晴听不清。
女人眸子本来波澜不惊,听到这话便红了眼眶,愤怒地用头砸向裴绰,倒被他侧身躲开了。
裴绰青松一般站起身,抖落手中灰尘,睥睨着她:“你以为你们做的勾当,天下无人知晓么?什么玄女,什么圣女,故弄玄虚!”
“呜呜呜……”女人剧烈地挣扎着,因口中塞着破布不能说话,咒骂声含糊不清。
“公子爷,这两个死人怎么处理?拉去乱葬岗?”
江流两肩一边扛一具尸身,如同一只摇着尾巴刁回树枝的狗儿,兴高采烈道:“公子爷让我在这儿等着,原来是为这一出。”
“拉去喂狗。”裴绰看向黑纱女人,“可惜了,他们拼死守住的秘密,早已被我知晓,何苦呢?”
闻言,怀晴深深地看一眼裴绰。
裴绰心机不可谓不深沉,这一遭被裴绰当成一枚武器。
玄女神像端坐于香烟中,深沉安然,衣褶处聚着午后的阳光,托着尘埃,一点没惊动殿外的风。
方才几人在石室,光线不够好,此时诸人立在阳光下,均有些恍惚原来此刻是青天白日。
“你是金光明社的人,不是么?”裴绰仰头看了一眼玄女神像,“以玄女为尊,只听神谕,不敬帝王。我说的没错吧,左护法?”
黑纱女人紧闭着双眼,摊在地上,双手尽管被银丝捆住,依旧对着玄女神像做了合十的姿势,像极了虔诚祈愿的信众。
怀晴拉了拉裴绰的衣袖,低声道:“我看来看去,她的眼睛,跟一个人很像。”
若将红灯的脸用黑纱遮挡,只余一双眼睛在外,杏眼流波,越看越像,除了红灯个头更低一些,不然连怀晴都会认错。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绰若有所思地与怀晴对视。
“假使红姑娘扮成左护法,混入金光明社,你们的老巢都会被一锅端,还容你说,或是不说?”裴绰蹲下身,审视着黑纱女人,一手捻起女人腰间对牌,“你叫做,寿生?”
寿生猝然睁开双眸,似是不可置信裴绰打这么个主意,待到她看清站在一旁的怀晴的脸,更是急不可耐地翻腾着身子,爬过来,似要把怀晴吸骨食髓。
“她是你仇人?”裴绰挑眉地看向怀晴。
怀晴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她,甚至从未听说过金光明社,何来仇恨?”
寿生显然不认同,双眸通红,终于挣扎着跪起身,因双脚被绑,只能膝盖蹭地,挪到怀晴面前,用头撞怀晴的双腿。
怀晴后退一步,寿生头点地倒了下去。
这般动作,寿生伤不了怀晴分毫,蚍蜉撼树一般,然而她泄愤似的,再次挣扎着爬向怀晴。
如此两次三番,裴绰揪起寿生的头发,捏起她口中破布,不耐烦道:“说罢,我家娘子怎么你了?”
娘子?
怀晴:“……”
江流去而复返,便听到这一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连寿生亦愣了片刻,随即仰头大笑,快慰极了,大仇得报一般,冲怀晴喊道:“报应不爽啊,报应!哈哈哈哈哈!这比杀你,更让我爽快!玄女娘娘,玄女娘娘,你看到了吗?当初我入社,发下祈愿,如今应验了!信女感激不尽!”
寿生朝着玄女神像又磕了个响头,便再也起不来了,仰躺于地,笑道:“现世报啊,现世报!”
裴绰踢了她一脚,蹙眉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寿生出了口恶气,直勾勾地盯着怀晴,不说不痛快般,笑道:“你是前朝晋阳公主,昭明太子的亲妹妹。”
话音一落,裴绰如同凝固的岩浆,骤然冷却,周身肃杀,冰天雪地一般立在原地。
寿生见状,满意快慰地盯着裴绰:“你是裴行简的儿子!大晋闵帝根本不是被烧死的,是被裴行简一刀杀死的!”
“明明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如今竟成了一对苦命鸳鸯,这不是现世报,这是什么?哈哈哈哈,我今日死了也瞑目了!”
怀晴蹙眉。她是晋阳公主一事,世上鲜有人知晓,暗云山庄诸多刺客亦是不知,连最亲近的分花拂柳伙伴们中,仅仅红灯凭蛛丝马迹猜出。
怀晴昂着头,否认道:“你错信神佛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在嘉祥长大,怎么会是晋阳公主?”
寿生很轻地笑了一下,“我死了也能认出你。你的左眉眉尾有一黄豆大小的印记,长不出眉毛。”
怀晴伸手摸左眉,方想起来今日走得匆忙,没让芜夏帮忙画眉,略一洗漱便素着脸出门了。
裴绰始终背对着怀晴,没有转身看她的脸,似乎早已确定,她的左眉眉尾缺了一块眉毛。
空气凝滞,江流左看右看:“就算缺了块眉,又怎么样?全天下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认错了……”
寿生摇摇头,眼眶发红地看向怀晴,咬牙切齿道:“那是我用石头砸出来的印记,我怎么会认错?”
“你是谁?”怀晴喝道。
五岁起她便开始在暗云山庄接受刺客训练,那时她左眉便有了印记,还被竹影嘲笑过“缺眉仙人”,至于如何缺的,她完全想不起来。
寿生闻言,气得泥鳅一般翻来覆去扑腾,满脸通红,怒道:“你不记得?你凭什么可以不记得?你们魏氏一族,最是可恨!!明明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事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凭什么?还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姓容,我叫容悦!”
容悦,大周开国皇帝容钧原配之女。
怀晴的心轻微颤了一下,怪不得容悦对她痛恨至极。
“那一年春日,皇家别院赏花游园,你将将四岁,安静的小公主模样,我也就六岁多,偏偏好动。我们本就互看不惯,又为了一只小兔子争执了起来,我一时气恼用石头砸了你的头,我也没捞着什么好,手被你咬了一口。”
“本是小孩子间的争执,你虽贵为公主,我那个渣爹是闵帝器重的将军,本可以大事化小。那时母亲病弱,由我那个渣爹出面赔罪,而你……”
“皇后娘娘偏心,最爱昭明太子,对你不管不顾,唯有你姑母长平长公主最疼爱于你,为你出头。”
“偏偏那一面,我们的事倒是解决了,长公主却看中了我那渣爹。”
后面的事,不用容悦说,怀晴也已知晓。
长平长公主向来骄纵跋扈,又加上长得极美,京中世家子弟求之不得,而她一向对男子嗤之以鼻,一朝坠入情网,竟为了个有家有女的将军寻死觅活。
后来,容钧原配及长女感染风寒,双双病故,长公主如愿嫁给了意中人。
说是原配病故身亡,坊间却一直流传长平公主毒死容钧妻女的传闻。
“你们姓魏的真是恶心,不过她也自食恶果,逼死了我娘怎么着?最后还不是被容钧折磨致死?”
容悦恶狠狠地看着怀晴,犹如饿狼逢食。
“我不姓魏,我姓颜。”几乎是本能反应般,怀晴脱口而出。
“休想骗我!都说姓魏的是玄女娘娘的后代,你们多行不义必自毙,连玄女娘娘都抛弃你们了!”容悦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你看看如今,大周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连你们的走狗都不放过,我心甚慰!”
人们都说,容钧挚爱其原配。
后来大晋遭逢大难,起义四起,容钧平乱后,第一件事便是利用军权名望,改朝换代,又对魏氏宗室赶尽杀绝,为的便是私仇旧恨。
“我从乱葬岗活下来的那天起,日日诅咒,魏氏不得好死!如今见你,竟与杀父仇人之子苟且,就算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容悦笑得狰狞,如同阎罗恶鬼般,刀疤脸犹如被火舌舔过的画布,刀疤横亘其上,隐隐透着焦灼的味道。
风拂在她的刀疤笑脸上,似乎都沾了些邪气。
“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裴绰一脚踹她胸口,容悦被踢到一丈远,砰的一声撞倒在神台,才不至于被踢飞。
她倔强地抬起头,嘴角的鲜血挂在凹凸不平的刀痕上,放肆又疯狂,道:“晋,阳,公,主!”
裴绰终于转身看向怀晴,眼神复杂至极,悔恨有之,心疼有之,痛苦有之,恍然大悟有之,流风回雪一般,均化作一声叹息。
“我早该想到的……”
闷哼一声,裴绰口吐鲜血,捂着胸口,像一截折断的树干似的,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