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见你行色匆匆,怕你出事。一路从破庙跟着你,看你进了岷县衙门,焦急如焚。”沈盘垂眸道。
“与你在破庙待的那些时日,知道你是个嫉恶如仇的。然则衙门人多势众,万一你有了个什么好歹……”
“我偷偷翻墙,进了府衙后院……哈哈哈哈,没想到平日里怕狗怕得厉害的姑娘,竟是大名鼎鼎的分花拂柳!”
“而你一刀杀死的,根本不是什么与狗官狼狈为奸的鼠辈,而是我父亲!”
“你问,我为何假扮分花拂柳?”
“哈哈哈多不公平啊,你杀了人引得百姓称快、赞颂。”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我就不行?”
沈磐仰天尖啸,喉间迸出的声音,似九幽厉鬼挣断锁链,嘴角明明勾着春水般的笑靥,可整张面容早已被撕成两半。
——左边眉骨高高吊起,眼尾裂出血丝,右边脸颊却涕泪鲜血纵横,簌簌发抖。
怀晴的心有些发颤。
那夜过后,她回到破庙,再也没寻到分饼于她的沈磐。
从夜黑坐到天亮,庙里的乞丐们都陆陆续续出门行乞了,也没等到沈磐。
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怀晴没能好生告别,倒也不觉得遗憾。
她回暗云山庄复命,以为生活会继续:暗杀,半晌偷欢,然后暗杀。
没想到,慕宁失踪了。
慕宁给她留下了一封信,鬼公子要杀掉所有背离昭明太子的人,其中就有沈言。
岷县雨夜,她误杀沈言一事,竟是鬼公子的计中计。
“对不住……我知道,说这些,已晚了两年,无用……”
“当我知晓曾误杀你父亲后,去破庙里待了很久,一直在寻你。”
“你还记得满嘴谎话,但是一说谎就打嗝的小冰吗,他一直念着你呢……”怀晴仰着头,望着铁网红锈下那张面色复杂的脸。
沈磐歪了一下头,嗤笑一声:“他念着我?无非是念着我,多分他一点胡饼。”
顿了顿,沈磐咬牙切齿道:“你说你一直等我?我何尝不是!”
“这两年苦练拂柳刀,为的便是把拂柳刀划在你身上的那一天。”
“血债就要血偿。”
怀晴蹙眉,“两年前,刚认识你时,你不过是文弱书生,半点内力武功也无。两年过去,你就炼成拂柳刀了?”
“这两年,你怎么过的?”
沈磐仰天大笑,唇角的鲜血显得诡异非常:“自然是托玄女娘娘的福了。”
“可怜我父亲,死得冤枉。前朝忠臣,死于公主之手,这世道,就是这么讽刺!”
四壁灯影绰绰,青苔蜿蜒。
"那年破庙的胡饼,"怀晴的银丝缠上腕间翡翠镯,绿得森然,"沈公子分食时,连饼渣都碾碎了喂雀儿。这般良善之人,不该被我辜负。”
“你本心向明月,不该被仇恨折磨,成了这般模样。你说得对,血债血偿,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说话间,怀晴已飞掠到半空,点了沈磐几个穴道,夺走两把弯刀,毫不分说地朝自己心脉砍去。
三道柳叶刀痕从左肩划到右腰,又长又细地渗出红意。
随即,她口吐鲜血,身子一歪,下一瞬便落入裴绰坚实的臂弯里。
“你疯了!”裴绰怒目圆睁。
沈磐怔愣地抓着锈迹斑斑的铁网,一言不发。
怀晴仰头望着沈磐:“此刻,我的命还不能完全给你。欠你这条命,来日,我定当归还。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完成。待……”
还未说完,便被沈磐打断:“虚伪!”
裴绰指着半空的铁网,愤恨地望着沈磐:“你再多说一句,把你舌头拔了!”
仿若是心绞痛,裴绰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抱着怀晴,浑身颤抖,一字一句道:“暗云山庄有进无出。你就为了分饼于你的陌路人,要金盆洗手?初时刺杀于我,想必也是与鬼公子做的约定吧?”
“你杀了我,鬼公子才会还分花拂柳一个自由身。我说的没错吧?”
“可惜,你不想当分花拂柳了,他倒是想代替你,成为分花拂柳。”
鲜血不断从怀晴嘴边流出,面若白瓷,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碎。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并非为了沈公子,我为的是我的心。”
“红尘滚滚,因果缠绕,我是一个俗人,如何能成为断善恶的刀?”
“沈公子说的对,我曾经自以为是的替天行道,不过是感动自我的表演。说不定,不止一个沈言,还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我的刀下。”
“这种刀尖断是非的生活,我真的过够了……”
沈磐突然发狂般,要从铁网中挣扎而出,“少假惺惺的,你跟昭明太子一个模样!他信誓旦旦放我们旧臣归隐,转头就设计虐杀!”
“这些年,离开暗云山庄的旧臣,有几个全须全尾地活着的?”
沈磐的怒吼如同针扎一般,刺痛怀晴的耳膜。
“魏氏对不起天下人,更对不起我们这些忠臣!”
“你们姓魏的怎么不去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渣滓!我要让你魏氏一个不留!”
怀晴想说什么,却也无力开口,只觉裴绰紧紧抱着她,站了起来。
耳侧是裴绰的胸膛,头顶传来他愠怒的声音:“沈磐,你就在此,度此残生吧。”
因着柳叶刀刀气凌厉,伤了怀晴肺腑,双眼逐渐模糊。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机关门落下。接着,再也听不到沈磐的咒骂声。
眼前之景越来越摇晃,最终怀晴陷入黑暗中,却听裴绰沙哑的声音仿若在忍耐着苦痛:“故人重逢,却是冤亲债主。妍妍,你必是伤了神,才未注意到,方才中了毒吧。”
“恩恩怨怨,循环往复。人们说往日不可追,可从前种种,你受的苦,又如何清算?妍妍,你想要的自由,我会给你。”
怀晴想张口说话,却连话也说不了。
她双眼只看得清一点光晕和暗影,几乎失明。
噗的一声,似乎裴绰吐了一口血。
怀晴嘴唇微张,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身子猛的下坠。
似乎裴绰跌倒了,因为怀晴感觉到身子忽地倾斜了一下。
裴绰也中毒了?
能听到怀晴的心声一般,裴绰低声道:“嗯,我也中沈磐的毒了。”
“你因刀痕,毒素渗入得更快。”
他半蹲着,眸子无神地望着前方绵延不尽的机关门,叹道:“一时走不出这密室,只能等江流来。”
盲哑之毒,暂不可解。两人在黑暗中用掌心丈量着彼此。
怀晴只觉得脸被一双温热的大手珍重地捧着,听到裴绰喟叹的声音:“如今我们五劳七伤之情形,跟十五年前,差不了多少。”
“妍妍,你真是没良心。”
“同样是破庙相守,你为何只记得沈磐?”
“为何不记得我?”
怀晴的心飞旋起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毫无着落。
她想张嘴问个清清楚楚,却听裴绰的声音也逐渐结巴起来。
“罢了……妍妍……你那时比,比慧宝……还小呢,不记事尚还罢了……怎么连兔子,也不喜欢了呢?”
裴绰不知道,她曾一刀一刀杀死过多少只兔子,毛茸茸的兔皮又是如何被她生剥下来的。
后来,她光看到兔子的红眼睛,都想吐上一回。
但她开不了口,也没必要说。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
裴绰冰凉的指尖忽然摸索着,从她腰间往上游走,直到摸到她的下巴,顿了顿,道:“我问……你点头即可。”
感受到指尖下压的力度,是怀晴点头了。
裴绰轻轻笑了,道:“嗯……鬼公子告诉你,你是晋阳公主,却不愿唤你的名字,是,或不是?”
怀晴点头,只觉裴绰的指尖捏着她的下巴更用力了些。
裴绰声音更冷了些:“果然如此……五年前,大周皇帝容钧暴毙……是暗云山庄派你去杀的么?”
怀晴想起那夜宫廷夜宴,灯火盈盈,她递给容钧一杯清茶。
容钧笑着一饮而尽,隔日成祖薨逝,幼帝登基,裴绰成了托孤大臣。
这些事情她本不该与裴绰说,可他身上藏着太多谜团,耳目众多,不说也无用。
沉吟些许,怀晴点了点头。
明显的,随着怀晴点头的动作,裴绰的指尖僵住了,似乎难以负荷这一点头。
掌心颤抖着从下巴游至眉眼,温柔地抚慰着她。
裴绰藏着什么话,在犹豫着是否跟她说。
怀晴没由来地心慌,急切地想知道裴绰为何这般问,又为何不再说话。
她便反手摸着他的手腕,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攀援。
然后,她触碰到裴绰柔软湿润的唇,示意他有话快说。
裴绰愣住了。
他艰难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安静。
怀晴心慌得厉害,此刻只想知道他继续说出真相,又无法开口要求。
索性凑上前去,用她的唇贴上他的,咬他唇角。
初时,裴绰身子微僵,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碰触,钉在原地。
只能任由她毫无章法地沿着他的面庞摸索。
紧接着,一股兰麝的气息将怀晴彻底笼罩。
裴绰双唇轻启,却未吐露半个字,只以舌尖巧妙勾缠住她的唇齿。
直到这一刻,怀晴方才反应过来——
倘若不结束这吻,裴绰断然不会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