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霞帔,红妆喜人。
芜夏一大早便把瘫软的怀晴捞起来,给她梳妆。铜镜里,美人摄人心魄,唇不点而朱,娇媚非常,惹得芜夏连连叫绝:“我哪里见过夫人这般美的新娘!”
抚秋端来一盘喜饼:“今儿喜礼繁琐,夫人先吃一些,垫一垫。”
怀晴心知今日事情诸多,便开口一连吃了好几个。抚秋耳语道:“门外,傅姑娘求见。”
怀晴挥挥手,示意不见。她并未将自己当做裴绰的正头娘子,自然也无暇替他解决莺莺燕燕。
慧宝从外间奔入,手中抱着一只软软糯糯的兔子,一头扑在怀晴怀里:“娘亲,你终于要跟爹爹拜堂成亲啦!”
奶声奶气的话,逗得众人大笑。“我跟江流哥哥挑了最漂亮的兔子,送给娘亲!”说罢,便将兔子塞进怀晴怀里。
芜夏犯了难,“哪有拜堂拎着一只兔子的?小慧宝,先把兔子放在望晴阁里,好不好?”
慧宝委屈地别了嘴角,眸子暗了下去:“好吧。”
“大人是不拘小节之人,慧宝的礼物,他看了一定高兴。”怀晴搂着这只格外肥大的兔子,认真地看向慧宝:“我太喜欢你送我的礼物啦!”
梳妆完毕,怀晴一袭红衣,金线点缀其间,玉珠缀满云鬓,引得人人慕之,唯有怀中一只兔子,喜婆见了皱眉:“夫人,带着兔子,怕是不吉利?”
“哦?那我更要带了。”怀晴喜滋滋道。
喜婆忙噤声,喜笑颜开地张罗其他贺词。
——吉时到!
——迎新娘!
碧湖两端,石桥相连,桥上石狮子套着大红纸花,石桥便成了红色花桥。
裴绰站在石桥的另一头,身姿如玉,此时的他没了日常的玄袍,俨然当年春风得意、拈花作诗的状元郎。
怀晴隔着 竹青色的却扇,偷偷看他,忽然明白,初时裴绰回京,为何成了贵女们的意中人。鲜衣怒马、风流俊朗的郎君,如何不惹人爱?
喜婆高声唱和道:“摘取玉兰一朵,新娘兰心蕙质,成就金玉良缘!”
江流踩在湖面水纹,迎风而来,引得众人惊呼,他手中举着一朵携着朝露的玉兰。
荔园高朋满座,早有宾客围在碧湖一侧,人群见此兰花,均大惊失色,窃窃私语。
“这可是从玄女祭坛取的一枝春,娇贵非常。阁老娶妻,非同凡响。”
大周风俗沿袭大晋,成亲时以花相赠,寓意花好月圆。偏偏裴绰赠的玉兰,尊荣异常。传说是玄女娘娘种下的,唤作一枝春。宫中贵人每逢佳节才能折取,如今裴绰大婚,竟也取了一枝来。
裴绰接下这朵兰花,微笑着踏上石桥。金线红靴停在却扇前面,敛入怀晴眼帘。
接着,便是她从未听过裴绰如此温柔的声音:“一枝春美不胜收,偏偏不及妍妍你。妍妍,你愿不愿嫁我?”
声音倒是郑重至极,认真的语调,听得怀晴有些愣神。
这难道不是裴绰为活捉鬼公子演的一出大戏?
何苦千辛万苦地弄来一枝春?
御史台还不死谏此举僭越?
握着却扇的指尖一凝滞,僵在半空。
一枝春缎瓣层叠,压弯枝桠,勒得茎脉发颤。
她沉思的时间过长,引得众人伸长脖颈,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裴阁老会被拒婚?
裴绰一瞬不错地望着她的纤纤玉指,略一前倾,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妍妍,你连演戏,都不愿嫁我?”
郁郁之声,仿若空谷幽兰无人来赏,唯有清风与明月,带有不可抑制的哀怨。
话音刚落,怀晴接下一枝春,躬身行礼。喜婆松了一口气,高声笑道:“礼成!新郎迎新娘!”说罢,将红花绸带,一头递给裴绰,一头缠于怀晴小臂。
本有个娘家人为难新郎官的环节,因无人敢为难裴绰,倒也让他轻松礼成。
湖光潋滟,映得怀晴好似春水湛花一般。
她微微低头,余光能瞥见裴绰挺直的脊背,高山溟烟般罩着她。许是注意到她在看他,裴绰扭头,忽然流风回雪地一笑:“新娘不能偷看新郎。”
演得真好。
怀晴心道,好似他真真是个等着意中人入洞房的郎君。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石桥,绕过花町。怀晴被芜夏牵着引入金玉镶嵌的八抬花轿,裴绰则跃上一匹高头白马,身后吹拉弹唱,红妆十里,绕着大半个京城走了一圈。
此时春已尽,花开得正盛,就算是那不开花的绿树,也被阁老手下满树满枝地插上了新摘的鲜花。
一路红妆繁花,琳琅满目。
等绕回荔园,却在湖心亭举办拜堂仪式。
裴绰为人狂妄,一不拜高堂,二不拜天地,因而只有夫妻对拜,引得喜婆满仓满谷的吉祥话没处说。
宾客或坐着画舫游船观礼,或远远地站在岸边。岸边亭台楼阁,一处一个戏班子,唱的均是才子佳人的好戏,专供下人伴客赏玩。
这般新奇的大婚,大周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湖心亭上,一对新人和喜婆被最显赫的宾客围在正中央。
烟波蔼蔼,霞光水色相交映。喜婆高声祝祷:“吉时已到,夫妻对拜!三生三世姻缘定,花好月圆从此安!”
裴绰与怀晴转身对看,鞭炮声应时响起,岸边所有戏班子同时唱一首“喜良缘”,曲声悠扬,引得众人凝神细听。
两人正要躬身对拜,忽听最近一处画舫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呼救命,有人为求自保,跳入碧湖向岸边游去,一面游一面高喊:“是天麻,是天麻!”
此刻,鞭炮声化为一层层冷却的灰烬。
戏班子恰时停了唱曲。本是喜婆高声祝祷“夫妻礼成”的环节,眼下四下寂静,唯有那一句惊慌不已的“天麻”。
这一句,好似炮仗,岸边宾客不顾阁老体面,纷纷拔腿逃跑。
湖心亭四周的画舫本是大周权贵世家,此时竟也纷纷向岸边浮水而去。
怀晴扭头看出事的那方画舫,距离不远不近,却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宾客跳船逃跑,唯有一女子斜倚美人榻,面带薄纱,仰头喝酒。
风一吹,只见面纱下,唇角流脓,形状可怖,正是天麻。
待看清女子面容,怀晴的心一颤。
是满花楼的如梦娘子,竹影的红颜知己。
“妍妍,还差一环。”
裴绰低声催促,仿若周遭骚乱从未发生,“我们还未对拜。”
怀晴收回视线,仔细审视眼前的人。凤目深邃,眸光执拗而带着寒芒。
喜婆强忍住逃跑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祝祷道:“夫妻对拜!”
“行,我们赶紧拜!”怀晴道。
两人便在兵荒马乱中行了对拜礼。
礼成,裴绰很淡地笑了一下:“妍妍,这出戏,可比我请来的戏班子好看。你好好赏戏。”
说罢,黑衣影卫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各守一个门襟关卡。
岸边观礼的宾客都被请入了一方宅院,戏班子又是一个院落。等画舫靠岸后,一个画舫便是一个院落,有条不紊。
裴绰理了理衣襟,轻声道:“吩咐下去,出了天麻,诸人七日内都暂居我荔园,请诸位安心。”
出事画舫的宾客,等游到岸边后,统一被带入湖心亭。画舫宾客非富即贵,此时一个个淋了个落汤鸡,身上还被影卫们绑上绳索。
其中一个正是东厂督公谢无极,头发散落,好不狼狈,一见裴绰便不悦道:“阁老,画舫出了个身带天麻的花魁娘子,您抓我作甚?”
“是啊,一个小小的满花楼花魁,如何能混入画舫,进来观礼?诸位先说清,是谁带她来的?”
诸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喜婆苦笑着擦汗,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新娘。
“不说,我就没办法了么?”裴绰笑道。
说罢,十来个影卫从湖心亭飞身而去,跃上那方出事的画舫,调转方向,靠近湖心亭。舫中美人仍喝酒,不言不语。
等画舫靠近了,怀晴才注意到如梦眼睛红肿,泪珠湿了两鬓,此刻泪水亦成了发黄的脓水。
“这花魁娘子替金光明社效力呢,”裴绰直直地看向前方,“沦为弃子,便是如今下场。”
“我甘愿啊!”如梦娘子拾起酒壶,手一挥,酒水洒了一地。
“荔园碧湖,是工匠以秋凌江活水引入,好生气派。可惜,若是碧湖落入一个天麻病人,混入百姓日常使用的活水,前朝大疫重现,后果不由我说明吧?”
闻言,裴绰与怀晴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底看见晴空万里,湖光天色连成一片。
裴绰面色平静,淡淡道:“金光明社千挑万选,才挑了个容钧做皇帝,哪能这么容易颠覆新朝?”
话音一落,怀晴心湖掀起巨浪,疑窦丛生。
难道大晋覆灭与金光明社还有关联?
在场诸人更是噤若寒蝉,他们连金光明社都没听说过,听得云里雾里。
如梦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阁老知晓,我便不费口舌了。荔园私牢里关着容悦姑娘,若大人将此人归还,我便还您安康的全京百姓。很划算吧?”
树梢有风声。
怀晴紧盯着对岸,“疯子“一贯藏在杨树下,隐匿得悄无声息。只得裴绰一声令下,便可一箭穿心。
裴绰微微一笑,看向如梦:“你以为,我会像昭明太子般那么蠢,受金光明社要挟?”
“大人身边自是高手如云,我走这一遭,本就打算有去无回。”
如梦声若寒刃,割开如镜的湖面。
“秋凌江边,每十里便站着一个天麻病人,得了金光明社的口令,便会跳入江中。至于他们跳还是不跳,全看大人您如何选?”
一边听着,怀晴只觉柔荑被一双大手覆着,微微出汗,如同清晨薄雾笼住窗纸。
她望向裴绰,裴绰亦望向她。
仿佛在问她,她会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