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院中响起幽婉决绝的琴音,间或清风卷起竹叶。一清绝白衣的男子垂坐林间,案前一檀香烟袅袅升起。
曲调凄绝,如孤行于暗夜沙洲,天地间不见终生,只见一人孑孑。
怀晴不用看也知晓,是鬼公子来了。
这曲子是他夜里不眠时会抚的曲调,那时,同一片月色里,她在练刀,她在学着杀人。
曲调罢了,裴绰站在案前,拾起酒壶,倒上两杯酒,有些遗憾道:“他来得早了些,这酒是喝不成了。”
魏律始终坐于古琴前,明明一副好相貌,因着皮肤过于苍白而略显病态,青丝披散如同修罗,唯有眉心一粒痣显得悲悯终众生,可惜眸光却是看尽沧桑的冷漠,笑起来有些不正常的的癫狂。
他的眸光始终落在裴绰身上,“易之,你我已十五年不见。”
怀晴心一惊。
鬼公子可从未说过,他认识裴绰其人。
“你还是来了。”裴绰走出喜房。
眸光掠过怀晴,裴绰忽然笑了一下:“妍妍,你输了。”
——他还记着赌约呢。
她输了便是他如假包换的夫人。
此刻两人还未喝酒成礼。
怀晴垂眸看向竹林,心里好似装了上万只野兔,跳得厉害。
离竹林十步之遥有一方石桌,假山清池环绕。裴绰停在石桌前,一袭红衣清隽耀眼,与竹林里的白衣公子遥遥相对。
“原以为暗云山庄的事情,能绊住鬼公子一阵子。没料想,你来得这般快。”裴绰冷道。
魏律唇角泛笑:“当然,这般好戏,我可不想错过。”
“我想看妍妍亲手杀你时,你会是什么表情。”
裴绰坐于石桌上,红靴踏在石凳上,双手握拳,分明的指节咔嚓作响。
听到这般话,凤目如同暴雪骤降,风雪夜里一点烟火也无:“倒也不必这般费心。”
“数十年过去,你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魏律很轻地笑道:“一直听说京中阁老位高权重,翻云覆雨,竟没想到是你,易之。”
裴绰挑眉,嗤笑道:“鬼公子倒是数十年无甚变化,劫富济贫、斩杀奸臣,桩桩件件好事,我可都替你记着呢。”
“不知,这些功德簿能否替你在玄女娘娘面前,积些福报?”
嘟的一声,古琴发出乱音。
“识时务者为俊杰。易之,这些年见你青云直上,我以为你懂得这些道理了,如今竟还执迷不悟。”
魏律按住古琴,眉目狠绝,忽地瞥了一眼怀晴,又望向裴绰:“蚍蜉撼树,终不可取。”
“不论前尘往事如何,你的命到头了。”魏律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按住古琴,眉目狠绝道:“杀了他。”
鬼公子的话并非对着怀晴说的,仿佛知晓她身中奇香,瘫软无力。
林间忽地现出一道寒芒,残影极快。
砰的一声,刀剑与短箭相接,光芒乍现。
一道黑影掠过,接着便是一个青色的影子。
是“疯子”出手了,但青衣人却将快若闪电的短箭接得极稳,令疯子脱不得身。
江流手持双刀,护在裴绰面前。
“看来,鬼公子是不想光复大晋了?”裴绰拍拍江流的肩膀,让他挪开。
魏律凝眉:“你什么意思?”
“前朝龙虎军,战无不胜的精锐,以一敌百。这样的利器,你想弃了么?”裴绰凝望着林中公子。
“你想诈我。”
魏律捻起琴弦,拨冗几个音调,如听仙乐:“你如何得知龙虎军之地?垂死挣扎罢了。”
“玄女祭坛,地下城。”
裴绰把玩着手中青玉扳指,声音冷冽至极。
“你猜得不错,围剿暗云山庄自然是声东击西之计,可惜,我的目标是龙虎军,而非你,鬼公子。”
“就凭你和暗云山庄,还想颠倒乾坤?这才是蚍蜉撼树。”
“就这个当口,龙虎军怕是已成了我的囊中物。多谢鬼公子的喜礼,不如来喝一杯喜酒?”
裴绰的话,一句比一句裹挟着风雪。
直至话音已落,四下寂然,只听林中风声,与刀剑碰撞之声,如同碎玉踏雪之音。
“裴绰,你更该死了。”
魏律按住琴弦,不再拨弄:“你死了,你夺走的龙虎军,自然归还原主。”
“好一个归还原主!”裴绰唇畔浮起嘲讽的笑意。
忽然,远处传来队列行进的脚步声,沉稳整齐,间或刀剑声。
一队身穿金色铠甲的军士,将“公主阁”里里外外包裹得极重。
沈磐身着金铠甲,遥遥站于院外,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麻重现于裴卿喜宴,朕心甚忧,特命金吾卫关照诸卿。”
“好一个关照!”魏律笑意荡漾开来,眉尾飞扬。
“小皇帝不受控了,易之,你当如何?”
“眼下,易之,就算我不杀你,小皇帝也会杀你。你的死期便在这良辰吉日,多好。”
琴音渐渐生起,弹的正是高山流水,知己难酬。
风卷起白衣衣诀,魏律的眸光微寒:“妍妍,还不动手么?”
方才魏律两人说话之际,一旁的红灯忽地从袖中掏出一粒黑色丸药,悄无声息喂入怀晴口中。
此时,怀晴体内泰半内力已恢复如常,氤氲如海。
霞帔极沉,偏生腰际藏了一柄弯刀。
寒芒初现,弯刀划破喜袍而出,飞旋于半空,直抵裴绰首级。
砰——江流的双刀接住弯刀,谁知弯刀过快,力道又过重,逼得他后退三步。
“夫人!”
江流绝望怒吼之际,裴绰的脖颈已被怀晴两指叩击擒住,指尖略一用力,便会生生嵌入青色血管。
两人离得极近,裴绰的发丝被风卷到怀晴耳边,鼻尖尽是馥郁的兰麝香味。
“妍妍,你真会见风使舵!”裴绰倒不觉得错愕,只虚虚一笑。
“若是我落入下风,便擒我;若是魏律被我擒住,你也有功劳?很好,鬼公子,你把妍妍养得很好。养得这般不爱吃亏。”
“妍妍,”魏律浮白又精致的脸上,笑意堆叠,却也不见眉间松快:“你与他有杀父之仇,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然而,怀晴却没动手。
魏律脸上的笑意潮水般退去,凝滞在唇边的弧度如同碎冰凝雪:“妍妍,你什么意思?你倾心于他?”
“倾心于他,我怎会如此?”
怀晴话音一落,引得裴绰唇畔泛起一丝苦笑,如同吃了酸杏般眉头拧紧。
方才所有的对峙,都不及他此刻脸色难看凝重。
魏律声音带着一丝阎罗恶鬼的寒意:“你不知道爹娘死得有多惨!”
“若非裴行简这个叛徒,与容钧一道设计爹娘,他们不会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一把大火烧得多干净啊!那么多尸骨,我怎么找得到爹娘,只能将他们混着丫鬟仆从的尸身一齐下葬……”魏律低声诉说着从前的事。
“公子,你在骗我。”
怀晴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灼灼望向她,连魏律脸上的神色都凝住了。
“你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裴绰。”
这一句话出,裴绰扭头看向怀晴,眸子掠过晶亮无比的光彩。
如同天上星河坠入人间灯火,璀璨夺目。
“既然他不是真正的裴绰,与我便没有杀父之仇。你明明知道,为何还用血海深仇诓骗于我?”
怀晴问道:“公子,他到底是谁?”
裴绰怔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魏律,笑容堪称春风融雪,由衷赞道:“鬼公子,你把妍妍养得真的很好!”
“是不是真的裴绰,有甚要紧的?妍妍,杀了他,你们便可得自由,自寻去处,这是你我早就约法三章的。”
魏律眉峰一凝,“你是大晋的公主,便该有公主的模样。”
“大周夺了我大晋天下,若是一心为民倒也罢了。你看看如今的首辅大人,朝纲不正,言路不明,百姓无生,他是不是真正的裴绰,都该死!”
怀晴的指尖加重了几分力度。
裴绰喉结微滚,面色凝重,轻声道:“妍妍,我是玄女破庙里守你护你的大哥哥呀,你当真要杀了我么?”
见怀晴无动于衷,裴绰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律:“我手上有陆九龄,你想要回他么?”
琴弦应声而断。
“陆九龄?”魏律腾的一声站起,“他果然还没死。现在人在哪儿?”
这是怀晴头一次在魏律脸上看到焦急担忧的神色。
她心底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昭明太子待老师一向礼重,两人情义颇深。此刻听闻陆九龄的消息,魏律仿若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公子,仍是那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太子殿下。
鬼影有了点人味。
“我可以把陆九龄给你,但你要与我做一个交易。”裴绰眸光微暗:“一条命,换两条命。”
魏律认真地审视裴绰:“你当贪官当上瘾了,果真贪心。”
裴绰流风回雪地笑了一下:“自然。”
接着,裴绰继续道:“我要你放妍妍自由,当然,也给我一条生路。”
怀晴心道,裴绰真是异想天开。
谁料,几乎没有疑虑的,风卷残声,魏律的声音掷地有声。
“好,我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