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起鱼肚白,山间的朝露落在麻衣上,薄薄的一片湿。
怀晴起了个大早,去厨房熬汤药,再去前厅禅房送药,偏偏被镇国公府的丫鬟们拦住,还好红灯及时出现:“每日汤药所用药量均不同,皆是我特意调制的,你们这些丫鬟半点药理不懂,熬得火候不对,若不是柳姑娘在此,你们大公子还有救么?”
红灯声音轻柔微弱,气势却足。丫鬟们也不敢造次,恭敬地请柳姑娘入门。
怀晴垂眸瞥见陶罐里的褐色汤色,苦涩之味扑鼻,心道红灯的话倒不是假话。
这药确实是特意调制的,只不过不是为裴渊,而是为陆九龄。
昨夜,竹影已连夜将柳如玉及裴渊送去隔壁州县,随身携带不少金银细软,及红灯亲手配置的药剂,足一个月的量。等这一个月的量喝完,裴渊也就醒了。那时,他只怕也不想回京都这龙虎之地。
一进门,崔氏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瞧怀晴。门外丫鬟的争执,她亦听得清楚。
崔氏既不想给怀晴好脸,又不想招惹红灯。手里盘着一串念珠,只当没看见怀晴这个大活人。
怀晴哪里会介怀?
她径直走到“裴渊”青帐前,欣赏红灯的“捏脸”杰作。也不怪崔氏发现不了端倪,红灯妙手生花,清冷文臣在她手下成了瘦削的硬朗小将。
思毕,怀晴给陆九龄缓缓喂药。陆九龄中毒颇久,昨夜虽服用了三分之一解药,然则心脉受损严重至极,得须汤药调养。
再者,陆九龄的病症与裴渊本人病症不同,也须汤药调养脉象,以防被人看出端倪。
忽地,陆九龄气若游丝,发出轻微的呢喃。
禅房寂静,崔氏听到声音,喜上眉梢,双手合十,将那念珠揉得噼啪作响:“玄女娘娘保佑啊!”
等听清陆九龄的耳语,崔氏凝眉:“宁宁……宁宁是谁?”
怀晴泪眼婆娑:“正是我的小名。”
崔氏眉头一拧,气道:“神气什么个劲儿!”
啪的一声,将念珠扔到神龛上,转身去往后山散心去也。
一时,屋内只余红灯及怀晴面面相觑。
红灯捂唇轻笑:“你这小妖精,倒是把你婆母气得不轻!”说罢,又往陆九龄嘴里塞下几个药丸。
“这是什么药?”
“暂时的哑药,”红灯早已找了个竹榻,迫不及待地躺着,悠悠道:“也就崔氏从小娇生惯养,没啥心眼。若是裴绰,岂不一眼看穿?”
“也是,最好的证言,便是无言。”怀晴赞同道。
红灯眯着个眼儿:“你这机灵鬼,早就想到这茬了,偏偏在崔氏面前演这出戏。不就是为做实你是裴渊心上人,昏迷中还惦记你一事?二则,还能让崔氏相信裴渊正在好转,仍听信于我。”
怀晴耸耸肩。她们四人,最机敏的便是红灯,在她面前,所有心眼无所遁形。
山风吹开窗牖,遥遥望见一丛丛绯色桃花,从墙角钻出来。
怀晴忽叹道:“山上天寒,眼下暮春了,桃花才开得旺。在清凉山多留一段时日也好,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桃花了。”
红灯亦是沉默地望着春色喧闹。
上一次四人一起看桃花,还是两年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红灯还要再说些什么,怀晴眼波儿一横:“有人来了。”
来者数一数二的高手,长枪擦过地面,短箭拂过枝叶,无一不带着利器。不多时,一群人乌泱泱,从庙门直至前厅禅房。
另一头,崔氏收到消息,急匆匆携着一众仆从赶至禅房。
与此同时,整个玄女庙都被随行军士翻了个底朝天。
红灯依旧躺着闭目养神,怀晴则坐在病榻边,双手握住陆九龄的手。
忽地,门外有人驻足。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缝渗入:“易之听说兄长在此养病,特来探望。”
也不等回话,砰——
木门被踢开,松垮地悬在门框上。
裴绰一袭玄衣,脚踏乌靴,青松覆雪一般,俊逸清隽的脸上带着一丝阴狠的寒意。
他的目光直抵怀晴眸底。
眸子如同幽谷深潭里有银鱼跃出,发出光彩。
只见他似入无人之境,径直走到病榻前,淡淡扫了一眼病榻上的陆九龄,又将视线挪至怀晴身上:“你是?”
崔氏赶至禅房,大口喘着粗气:“这就是你大哥前阵子闹着,非要带回国公府,非她不娶的小娘子!”
裴绰眸子掠过一丝不可置信,字字咬得清楚至极。
“你是……我嫂嫂?”
崔氏不悦地瘪嘴道:“嫂嫂?这可不许胡乱唤的。没有三书六聘,怎么算作他人妻室?”
“多谢易之领情,愿唤我一声阿嫂。想必慎之也曾与你说过,我们于月老庙拜过天地,互许终身。”
怀晴不卑不亢,声音不疾不徐,任谁都听得出来,是个倔强的性子,韧性十足。
“互许……终身?”裴绰睥睨着她,细看她额头上的绒毛,眼尾的一粒美人痣恰到好处地点在绸缎似的皮肤上。
“实不相瞒,我与裴郎,有了个孩子!”怀晴泣道。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崔氏眉梢飞扬,一时高兴欣喜,但思及此女门第,嘴角又垂落下去。
连红灯亦眸光发亮,看戏似的地盯着怀晴。
“……”裴绰抿唇不言。
满身寒意,似乎携着整个清凉山的朝露,湿漉漉的。
还是崔氏忍不住,发了话:“孩子多大了?如今何在?”
怀晴不答,用衣袖拂去泪珠:“六年前,我与裴郎有过一段缘分。那时,我刚及笄,玩心颇大,扮做男子游湖,遇上慎之。他是硬朗的郎中将。我们本无交集,不过偶遇,相谈甚欢后,喝过一回酒。”
“谁料,那酒后劲很大……我们做了些荒唐事……”
裴绰接话道:“是很荒唐……”
“不想那一夜,”怀晴泣道:“有了与慎之的骨肉。”
“我父亲那时也不知慎之秉性,不敢与镇国公府攀亲,便只得让我生下孩子,寻了个良善的农家收养。”
闻言,崔氏气道:“好好的孩子,生便生了。你不好生养着,送给别人算什么事?”
崔氏是无法生育的妇人,因而最听不得生而不养之事,雍容的脸上眉毛横作一团。
怀晴继续哭道:“因而我这么多年,亦是郁郁寡欢,我本想着终身不嫁。不曾想,又在渡口遇见了重伤昏迷的慎之。”
“渊儿受过重伤?”崔氏腾的一声站起身:“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瞒着我?”
裴绰饶有兴味地盯着怀晴,眸色深沉。
只见怀晴继续哭道:“慎之与我定终身后,回京路上,我们还特意去看了一眼孩子。”
崔氏眸子一亮:“孩子呢?”
话音一落,怀晴扑在地上恸哭不已:“孩子很聪慧可爱,可是……”
“可是什么?”崔氏急道。
“不巧,整个村庄正在盛行天麻,也不知孩子能不能挺过这一劫!”怀晴哭道。
满堂皆惊。
裴绰挑眉,深深地看向她:“姑娘说的村庄,不会是避难村吧?”
“若非红灯姑娘将避难村之事相告,我还一直以为,孩子仍安然无恙。”
一旁的红灯:“……”我什么时候相告了?
崔氏连忙揉着念珠,双手合十:“不会的,渊儿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有事的。”
说罢,忙唤来国公府的仆从:“赶紧去避难村走一趟,把孩子接到清凉山来。”
红灯自告奋勇:“我去跑一趟吧。如今,避难村诸人还在危险期,我是医者,知道如何防范。”
怀晴泪眼婆娑道:“是村尾,院有杨树的那户人家。孩子唤作,慧宝。”
有名有姓有细节。
崔氏不疑有他,又是祝祷,又是张罗慧宝一事,恨不能随红灯一道去避难村迎慧宝。连带着对怀晴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诸人各忙各事,一时,禅房竟只剩下怀晴和裴绰。
阳光细碎地洒在怀晴脸上,如同神女降临,铺了一层金箔。
裴绰怔道:“你叫柳如玉?”
怀晴微笑道:“如假包换。”
裴绰淡淡扫了一眼陆九龄,视线却凝在怀晴湿润绯红的唇上。
“姑娘可有过所文书?你一人独居清凉山,身份实在可疑。抱歉,我亦不得不查案拿人。”裴绰问道。
“不是易之不通情达理,只是姑娘你一天不入我裴府,便一天算不得我嫂嫂。”裴绰补充道。
说罢,一张笔迹清晰、官印方正的过所便大大方方敞开,摊在手心。
裴绰细看后,面无波澜地将文书还给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这是柳如玉的文书,当然不会有假。
“大人,您在拿什么人?追到清凉山来了?”怀晴打趣道。
说的正是裴绰以公徇私之事。
裴绰实则无权翻看她的文书,毕竟他对外只宣称跑了个外室。然而这等私事,竟出动了东厂和皇城司,搅得京城鸡犬不宁。
“在追裴某的心上人。”裴绰如是说。
微风撩起两人额间碎发。
山间桃花夭夭,映得眼底一片绯红。
“这可不是君子求淑女的好办法,”怀晴讽刺道:“以我薄见,人家姑娘不外逃,才是怪事!”
“哦?”裴绰身子向前一倾,兰麝浓郁的气息由衣襟散开,扑鼻而来。
山间清风,吹得墙角野花招摇。
“那姑娘说,我该如何求得心上人,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