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缓缓坠落,遮住眼帘。
怀晴余光看得一清二楚,陆九龄醒了。
而面前的裴绰只需微微转一转眸光,也能看见。
应激反应似的,怀晴大步上前,拉起裴绰的前襟,柔声道:“易之,我们出去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还没见她笑得这般灿烂。
裴绰若有所思地跟在她身后。
到底有什么话要神神秘秘地说?
不光裴绰这般想,怀晴也在搜肠刮肚。
“阿嫂。”
裴绰喊住怀晴。她脚步一顿,转身与他凝视。
对面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着她,引得她身上一寒。“易之,你说,一个人究竟能有多贪心,会同时心慕两个人?”
什么意思?
裴绰一愣。
纤长的手指划过蜀绣云纹缎面,停在他的胸口。“易之,夜里我能来找你么?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今夜?”裴绰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阿嫂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你是我的大哥哥。”怀晴直勾勾地看着他。
裴绰捏着青玉扳指,冰凉的质感似乎能抚平此刻心里的惊涛骇浪。“你想起了什么?”裴绰问。
“小时候被柳家收养,那时一直想着如果大哥哥能寻回我就好了。后来,随裴郎进京,一见易之就觉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前阵子,在竹里馆看易之喂养兔子时的神情,我没由来,认定你便是我的大哥哥。大哥哥,是你么?”怀晴这些年随机应变,说谎不打草稿。
裴绰眸光一暗,低低道:“这样啊。”
“还以为你想起什么了。”他道。
怀晴眉一凝,还想深问,却见裴绰促狭笑道:“你小时候说要嫁给我的话,也都想起来了?”
“小时候说的话,不太作数。”怀晴笑道。
“如今……”裴绰话锋一转,可让她与裴渊相敬如宾、白首到老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没想到如今我的辈分倒高于大哥哥你了,你还得唤我一声阿嫂。”怀晴笑得天真无邪。
裴绰眸光幽深,盯着她殷红的唇,忽地艰涩开口:“方才你说,一个人心里同时爱慕两个人……是……”
有我吗。
“是安宁公主。”怀晴道。
裴绰:“……”
“为何她近来钟意新科才子,可又对裴郎紧追不休?公主每日来幽篁院探望,虽说对我也和善,可我也不想与她共侍一夫啊……”怀晴苦恼道。
裴绰:“……”
沉默半晌,裴绰喉结滚动:“阿嫂不必烦忧,安宁公主的事,易之会善后。”
怀晴一愣,断没想到裴绰会这般回答。
“阿嫂若没有别的事,易之先告退了。”裴绰微微拱手,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认真看着怀晴道:“阿嫂,你与顾三金兑了太多黄金,当心被人觊觎。”
金光明社么?
怀晴眉一凝:“你说,我们会有危险?”
“嗯。”裴绰颔首。
“多谢易之提醒。”这一句,倒是怀晴真心真意的。
裴绰洒然一笑,提步而去。挺拔如竹节的身影消失于游廊,松筠鹤影,煞是好看。
裴绰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尤其知晓他是昭明太子后,怀晴对他多了一丝好奇。
不不不,裴绰还是很可恶的,明知她身世,却不如实相告。
怀晴压下杂念,先是给红灯传信:陆九龄醒了。又给顾三金递话,让他以管事的身份入镇国公府,外头不安全。
……
幽篁院,风吹青竹的声音沙沙作响。
陆九龄疲惫地撑开眼皮。
宁宁。
没有宁宁的身影。眼前女子云鬓里斜插一枝玉兰金簪,陆九龄陡然眸光大盛,浑身颤抖,双肘撑起上身,喉咙里发出粗粝而骇人的声音。
怀晴默默将他背回房,拴上门钥,喂给他一粒哑药解药。见他灼灼盯着自己头上的玉兰金簪,怀晴低声道:“你见过宁宁?她在哪里?”
哑药还没起效。
陆九龄眼眶湿了,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盯着金簪。
“这是我送给宁宁的生辰礼,为何在你手里?”怀晴追问。
陆九龄眸光含雪,恍然大悟般看着她。
原来,她就是妍妍。慕宁愿同生共死的人。
安神香袅袅升起,窗外蝉鸣了了。怀晴揭下金簪,放进陆九龄手心,“你昏迷时一直抓着这金簪。我已寻了宁宁两年,若前辈知晓,还望告知。”
两年了。
身负沉烟之毒未解,他为何还未死?
陆九龄反手摸脉,略一顿,惊讶地发现自身沉烟之毒已解。不是解毒,而是被转移于他人身上,且移毒之法更为精妙。
“宁宁……没了。”陆九龄闭眸,终于缓缓开口。泪珠划过苍白的脸侧。
“不可能!”怀晴不信。“当年发生了何事?”
握着金簪的手微微颤抖,骨节发白。“你是妍妍吧?”
“宁宁必然极其信任前辈,才会将我的名字告知。”怀晴审视着他。
“两年前……”陆九龄疲惫地合上眼,娓娓道来。
“后来,我们准备出逃陇州……”
“我看着她,身中长箭,掉入断崖……”
“……”
“不,宁宁没死。”怀晴定定道。
陆九龄猝然睁眼,随即眸光黯淡:“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掉入山崖,如何能活下来?”
“她真的没死。”怀晴摇摇头:“这两年,少师你被关在裴府的密室,昏迷已久,不知世事。我实则在那密室外,看到了宁宁留下的信号。她在寻你,且寻到了你的踪迹。”
“若她当时便死了,如何能找到镇国公府来?”
陆九龄眸光一亮:“当真?当真!”
前思后想后,陆九龄叹道:“太冒险了,她明知裴绰有异,还来寻我作甚?”
“宁宁被裴绰捉到了?”陆九龄问。
线索又回到了裴绰身上。
怀晴原本以为救出陆九龄,便能寻回慕宁。可世上最后一个见过慕宁的人,却不是他。
陆九龄因不知裴绰真实身份是昭明太子,只当首辅在追捕前朝余孽,因而连累慕宁。
可怀晴知晓。
裴绰当年抓住陆九龄后,还来不及相认,陆九龄便因沉烟之毒深入心肺,陷入昏迷。裴绰只得用雪参给他吊命。而当年窝藏余孽的同犯崔前,摇身一变成了户部侍郎。
宁宁——裴绰也不必赶尽杀绝。
她如今又在何处?想来想去,只有裴绰知晓。
如何撬开裴绰的嘴,是个大问题。
“宁宁被捉住了?”见怀晴沉思,陆九龄追问道。
怀晴摇摇头。她俯下身,三言两语,将眼下陆九龄假扮裴渊、裴绰此刻就在隔壁的事情简单说明。
陆九龄怔了许久:“所以,我现在……是裴渊?是裴绰的胞兄?”
太不可思议。
怀晴执起铜镜放于他面前,镜中人浓眉凤眼、粗朗刚毅,与他本人松风明月的长相大不同。陆九龄一惊:“这是……易容?”
“少师,你可愿继续扮作裴渊?这里是慕宁最后出现的地方,也许会有线索。”怀晴低声问。
“……我可以。”陆九龄沉默半晌,应道。
他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与宁宁说。
……
说了许多话,陆九龄身子有些撑不住,喝下一副汤药后,又沉沉睡去。
乌金西坠。天际一道绚烂的火烧云,摧枯拉朽地烧下去,似乎要将这天烫出一道伤痕。
怀晴失神地望着天边,遏制着冲动——裴绰就在隔壁,要不要弯刀架在他脖子上,逼问他慕宁的下落和自己的身世?
大不了一死了之。
若他还是从前的昭明太子,怀晴也可实情告知,光明磊落如太子殿下,定会据实以告。可他十来年里把持朝纲,行事如同阎罗,专断独行,心狠手辣,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太子遗风?
恐怕,他跟鬼公子一样。是个疯子。
怀晴不信裴绰。
正当怀晴沉思时,红灯拎着一药箱,踏进幽篁院。
两人长话短说后,红灯深深地看向怀晴:“妍妍,你可要想清楚。人昏迷时,还好糊弄。如今他醒了,崔氏那边好敷衍,若想裴绰不发现端倪,可难上加难……”
“我也在考虑两全之法。”怀晴道。
“很难两全……”红灯摇摇头:“咱们还是先撤,宁宁的事,以后另寻机会,徐徐图之。”
“镇国公府这么好进么?”
“……”红灯沉默。她们没有那么多机会。
裴绰疑心重,如今已是她们最靠近真相的局面。
“何况,鬼公子知晓我在暗杀裴绰,若贸然离去,他恐怕也不会让我好过……”
红灯叹一口气,“那该怎么办?”
“看来,今夜,我得去找裴绰了……”怀晴眯眼儿,看着竹里馆的灯火渐渐亮起。
……
院浮竹香,偶有流萤。
夏夜仍有些燥热。裴绰凑在灯下,一手看折子,一手摇着蒲扇,卷着燥意的风却引得他额间细汗密密,便索性推开窗。
却见一人踏着流萤而来,蹁跹若神仙妃子。
怀晴捻起裙摆,偷偷摸摸推开竹里馆的大门。江流见来人是怀晴,便毫无警觉地抓着《昭明旧事》飞走了。
她手提长灯,橘枝照雪一般,一见裴绰开了厢房窗牖,便抬脚钻了进来。
“阿嫂?”裴绰一惊。
“易之!”怀晴掏出袖中的桂花糖,精准地塞进他嘴里。
入口冰凉清甜,恰到好处地抚平燥意。
这是她特地塞入冰窖里一段时间后,刚一拿出冰窟便巴巴地送了来,因而带有清凉的口感。
“好吃吗?”怀晴笑了。
“嗯,好吃。”
全天下最好吃的桂花糖。
夜风拂过灯火,烛影跃动。“阿嫂,找易之何事?”裴绰沉沉道。
“易之,今日我骗了你。”怀晴柔柔地看向他。
“哦?”
“今日说的,那个贪心不足的人,并非安宁公主。”
“那是谁?”
心几乎要飞旋而出。
濯濯素手握住他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她手心一股汗。尔后,才想起来应不是细汗,而是捂着冰凉桂花糖的水汽。
“是我。我心慕你,易之。”怀晴柔声道。
她皱眉道:“怎么会有人贪心成这样?我钟情裴郎,可我也很爱重你。”看上去十分苦恼。
他爱重她。
心跳得厉害。
本该如此,她本该爱重他的。
这一世,只是有些奇怪,她先遇上了裴渊。
裴绰眸子晶亮地看着她。
她还给他吃最好吃的桂花糖。
费了不少心思呢。
蜂腰被一双雪臂缠住。他方才明明觉得有些燥热,此刻却毫无此感,只觉她抱得还不够紧。
怀晴扬起头,眸里烟山雾罩,“我藏了许久的心意,易之,你可知晓?你对我……”
还没说完,火烧云一般滚烫的吻落了下来。
怀晴晕乎乎地想,这才是真的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