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8年的春天,仅几个月的相处,罗永明就对自己这个新来的下属非常满意。
办事周到,聪明果敢,最重要的是为人真诚。
罗永明几次看着,都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才曼里怎么会舍得让他走。
“文远?怎么还不下班。”关掉自己办公室里的灯后,罗永明走出来。
“哦、是罗队啊,手上还有点材料没处理好,就前几天那个案子,马上就好了,弄完就走。”
罗永明凑过去看着他整理好的那些材料,分门别类,字迹清晰,材料里的每一个描述也都写得准确全面。
“你做事一直都是这样认真的吗?”罗永明故意开玩笑,“咱们队里的那些人要是各个都像你这样干工作,那咱们公安局啊,就没那么多毛病了。”
“罗队你这话说的,我也就是做好份内的事情,我这头不搞清楚,到了别的程序那里也做不了啊。”
听到这里,罗永明摆了摆手干脆坐下:“文远啊,我觉得我跟你也投缘,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有些心里话还真的只能跟你说。”
林文远放下手里的笔,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罗永明递过去。
“咱们刑警队,自从93年开始,一直都有一些顽疾,”罗永明说,“我虽然也就是个队长,但是在市公安局待了那么长时间,说实在的文远,上梁不正下梁歪,公安局都这样,就更不用说公安局以外的地方了。”
林文远明白罗永明的意思。
“老的人推诿避让,年轻人畏首畏尾,我们队还好,有时候别的队来人帮个忙我是真的请也请不动。”
林文远听着他“抱怨”:“罗队,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们希望下面的人好办事,我们下面的何尝不希望有明事理的领导呢。”
说到这里,林文远想起了郭守真。
“公安局的未来就看你了罗队。”林文远又接着开了句玩笑。
“别说了,”罗永明摆了摆手,“就现在这形势,我这个岁数能够混到个副处就谢天谢地了,以后四级调研退休,安安静静,别的事也不想管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机遇又会在什么地方呢。”现在反倒是林文远安慰起罗永明,“你看我去年案子没结束,也没想到自己能被调来市局啊。”
听到这里罗永明开口:“哎,说起这个,你来的时候遇没遇上福利院那个案子啊?那案子挺大的,我们市里都传遍了。”
林文远的实现微微低下去,有些为难:“不瞒罗队,那个案子就是我在查的。”
罗永明一听好奇起来:“你查的?那怎么回事儿跟我聊聊呗,我还挺好奇的。”
林文远干笑着:“准确来说……那个案子还没破。”
“没破?”
林文远点头:“是的,没破。”
重大案件由县级汇报上级签署文件,然后移交省厅存档,罗永明非常明确地记得瑶山的结案文件确实是由传真过了南远市公安局的,可现在林文远居然说没破。
这么一联想起来罗永明就猜出了其中的意思。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
“材料还有吗,我想看看。”罗永明对林文远说。
林文远停了三秒,然后站起来就开始收拾桌子:“瑶山案子的所有口供、尸检报告、物证能拿到手的都在我家,走罗队,回去我慢慢跟你聊,顺便上我家坐坐。”说完林文远朝他笑了笑。
这一笑,罗永明记了二十年。
年轻时他和别人说过,林文远的纯善本应有一个好的下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人民路,爱民巷。一个非常普通的五层楼小区。
老旧的小区外还有生锈的栏杆,家家户户的彩窗玻璃是那个年代装修的标配,延伸出来的半臂长的窗台上还晾晒着刚洗好的床单被套。
林文远打开门:“我回来了。”
九十平米的老房子,虽然老旧,但是整个房间干净、整洁,连铺在电视上的白色镂空棉布都没有一点污迹。
“爸爸!”一个男孩突然从里面的冲出来直接扑到林文远的身上,林文远来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包,就直接把男孩举起来抱在了怀里。
“罗队,这是我儿子小昇,日出升的那个昇,小昇,叫罗叔叔。”
“罗叔叔好!”林昇甜着嗓音。
罗永明觉得可爱,看着他肉嘟嘟的笑脸想到了自己儿子。
两人话刚落,后面的房间门响。罗永明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黑头发,微微三七分扎着低马尾,五官清秀,有些江南女子的气质的女人走了出来。
“罗队来了。”陈敏章道。
“罗队,这就是我爱人,陈敏章。”
招呼打完,林文远就领着罗永明进了书房,陈敏章则带着林昇在客厅里看起了动画片。
“罗队你稍坐一会儿。”说着林文远就开始从书柜的角落里拉出一个大箱子,往箱子深处翻找。
罗永明看着眼前不大的书房,里面新的旧的摆满了各种书籍,他随便拿起一本:“后汉书……”他笑了笑,“这么晦涩的书你也看啊。”随便翻开一页,里面竟到处都写着林文远隽秀的笔记。
“哦、就平时没事儿干的时候随便翻翻。”林文远谦虚道。
罗永明的手停在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有一句话被林文远画了显眼的一个标记:【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
转眼的时候,林文远已经将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
“罗队你看,这个是96年枪击案的,这个是同时间福利院的。”他扯过材料翻开,上面写着1996年2月3日,曼里瑶山枪击案;1996年2月3日,曼里瑶山失火案。
“两个案子原来是同一天吗……”
“是,枪击和失火相差了不到三个小时,而且是失火在前,枪击案在后,”说着林文远指着上面的资料道,“这个证人,当时在瑶山山脚去偷车,刚好在烂尾楼后面听到枪响,当时福利院的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按照他所描述的火势,那座烂尾楼我去看过,虽然不远,但如果要达到瑶山这种特大火灾,三十多人死亡的话,烧起来的时间肯定是在枪击发生之前的。”
罗永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可是那么大的火灾,刚烧起来的时候没人看到吗?就周围的,福利院周围的这些居民。”
“罗队你不太了解瑶山的情况,瑶山这一块儿,”林文远拿出纸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易的平面图,“原本是一个寨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些地方闹了地皮的矛盾,在加上后来曼里也发展起来了,住在山上的人就慢慢往山下搬,到现在瑶山上面已经没有居民了,现在就是下面坝子的一个寨子,而福利院就单独在山顶。”
罗永明道:“都搬了……为什么这个福利院却不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林文远压低了声音,看着罗永明。
罗永明眼神回复,接着林文远又道:“瑶山福利院是曼里最大的一家孤儿院,照理来说无论资金还是人力都不可能少,不至于守着这个老地方一直不动。”
“你接着说。”
“照目击证人的描述,他是晚上11点去的福利院附近的一个烂尾楼,当时火已经烧起来了,紧接着他看到一队人出现在烂尾楼前的那块小空地上,刚要走就听到了枪响,因为烂尾楼离下面的坝子不远,这才有人报案。”
罗永明看着口供确实如此,他顺着上面出现的名字一个一个地看去:“洪睿山。”
林文远点了点头。
“蔡奎?”
这次林文远又点了点头。
“蔡奎也在……”罗永明自念,然后慢慢靠回座椅上思索,“蔡奎是94年的时候调去曼里做政法委书记的,这个洪睿山……”他接着思索。
林文远继续解释:“我们法医科的李主任给的尸检报告上写了,县公安局尸体收到的一共是32具,3具成人,剩下的那29具是五岁到十二岁未成年人,但案发前福利院是有33个未成年人,4个护工,其中一个护工因为那段时间在家中养病,案发不在瑶山,就算护工有3个,加上小孩也有36个,所以……”林文远顿了顿,看向罗永明。
罗永明得出答案:“所以少了四个人,准确的说,是四个小孩。”
“对。”
“我顺藤摸瓜,其中三个我走的时候没找到,但是有一个,”林文远翻开下一页,“云行木建老板蒋立行的儿子蒋升,”他又翻回去,“这个蒋升很奇怪,1994年被蒋立行从福利院收养,收养的时候是九岁岁,然后1996年年初,就是发生火灾的十多天前又被蒋立行送回了福利院,”
接着他拿出单独的几张材料递给罗永明:“张云娟,蒋立行的妻子,95年被绑架,福利院那个保安说,张云娟被绑架后遭洪睿山的人qj,后来精神失常,蒋升于是被送回福利院,福利院遇难的那些孩子里,十岁的那两个都是女孩儿,而蒋升是个男孩儿。”
“这个蒋升,为什么会被送回去呢。”罗永明道。
“蒋立行死前我去问过他,他支支吾吾那样子是肯定没对我说实话,但是我了解到,在张云娟被qj之前,洪睿山去和蒋立行谈过要收购云行木建,张云娟是瑶山下那个坝子里的,寨子里的人也证实了确有此事,但是事发后蒋立行并没有报警。”
“……”罗永明沉默着。
“这个是李霞给我的尸检报告。”罗永明看着材料:上面写着:【29具尸体内阿普挫仑苯二氮?类药物皆有体内残留,其中,1号成年人尸体内肝脏内药品含量还处于峰值……药物半衰期为12-15小时……受害者服用后1-2小时即可发挥安定作用……】
和李霞的谈话林文远还历历在目。
“李主任,你说这具成年人尸体肝脏的药物含量还处于峰值,这是什么意思。”林文远问。
面前,一个个子不高,头戴口罩的女人说:“意思就是说,这些安眠药在他们体内刚要开始从最高浓度代谢到彻底代谢结束,也就是他们吃下这个药浓度下降至1/2,需要12-15个小时,也就是这个阿普挫仑的药物半衰期,但是他们体内的代谢物在还处于峰值的时候就停止代谢了。”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吃下阿普挫仑后6到7个半小时就死亡了。”林文远说。
“没错林队,这个药吃下去1-2个小时发挥作用,但按照尸检出来的量,三个成年人体质到有躯体反应可能还稍微慢一点,但是小孩可能吃下去半个小时就会出现发困昏睡的情况,”李霞说,“最小的那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因为尸体被烧得非常严重,阿普挫仑又是通过肝脏代谢已经查不出什么了,但是从其他尸体也能证明都有阿普挫仑的摄入。”
林文远心里琢磨:扒手去山里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那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六七个小时前就是五六点……
正好是吃饭的时间。
“而且林队,那几具成年人虽然也烧毁严重,但剩下的骨头和肌肉组织没有明显的外伤,我们去抬人的时候那些小孩甚至都好好地在宿舍,”李霞微微凑上去小声说,“所以仓库电缆失火,我觉得不大可能”
林文远把李霞和他的对话复述完后,罗永明回忆起这个案子上报上来的结案话术:仓库电缆失火。
看到这里他也明白了,什么电缆失火,这分明就是蓄意谋杀,而且是集体性的、恶性的谋杀案件,凶手的目的就是要毁尸灭迹。
如果说护工恶意给小孩子下药,那护工身上就不可能还有阿普挫仑,苏海琦有不在场证明,那就是别的……
“你在曼里的时候,县公安局局长是谁。”罗永明直戳要害。
“郭守真。”
听到这个名字,罗永明冷笑了一声:“潭子不大,水倒是不浅。”
林文远听到后只是微微低头,但两人心照不宣。
“哦,对了,这个蒋升在被蒋立行收养以前还被一户人收养过。”林文远突然想起来,“但这个人不在曼里而是在南远,叫丁有良。”
“这个人你见过吗?”罗永明说。
林文远摇了摇头:“这个案子我来南远以后就没有再管了。”说着他心里回想起杨光。
“怎么了?”罗永明看出了他有所保留,“是有什么事吗。”
林文远还是没有说什么。
“文远,”罗永明把手里的资料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市公安局这样的事情也不少,更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