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并没有自报家门,反而保持着引而不发的态度,把探询之后的静默留给自己。
朴晚顾不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会被听筒传去几成,她扯着被子让靠在床头的身体绷得更直。
自白直陈,烫手山芋。
是程莫霄据实相告,还是对方捋着蛛丝马迹推理出的猜想?
朴晚拉远手机,再次小心确认起屏幕上的号码,还未等那句字斟句酌的「我是」脱口,对方又应。
“那麻烦让她出来之后回个微信...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哦对了,改天有空一起吃个饭~”
八卦口吻,一笑置之,电话随即被挂断,再没给朴晚留多问一句的余地。
对方那副全然热络的样子,反而衬得自己这份瞻前顾后很没有必要...
朴晚将手机轻轻丢回床另侧,锁屏被动作唤醒,机主一贯常用的系统壁纸被张带有纹理斑驳的墙白色背景所取代。
屏幕色彩一闪,亮度又逐渐暗淡。
很没有必要...
朴晚依然这样确认着。
“讲什么了?”
从浴室推门出来的正主抓着浴巾,慵懒开嗓。
室内只留一盏幽暗的床头灯,来者氤氲绕身的雾气里,混夹着馥郁的花香。
这棵生得高挑的桂花树,停在咫尺距离。
“说是让你回微信。”
“微信?”
程莫霄将浴巾松松挂在单侧肩头,俯身摸来手机仔细上翻留言。
“要紧吗?”
朴晚看那人神色愈发耐人寻味,多关切了一嘴。
“不要紧,家庭作业。”程馆长一把解开发圈,稍显不耐烦地拨散头发慨叹,“变着法折磨家长...”
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面容上,出现了朴晚少见的,近乎失态的生动情绪。
“什么作业内容啊?”
“手工。”
惜字如金。
程莫霄潇洒扔下手机,回身进浴室挂浴巾。
“说是低年级减负,不让布置书面作业,结果班级群里今天做模型,明天画海报,作业全是家长做,和我自己上学没什么区别...”
牢骚由近扯远,又从远拉近,随着那纤瘦身影抬手,浴室灯光应声熄灭。
“那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这么晚回去干嘛?”
程莫霄扯过遗在床尾的枕头,轻轻给伤患的脚踝处垫起高度,“赶我走?”
“啊不是,我就听电话里好像挺急的...”
程莫霄神色恢复如常,全然不提刚才的一通电话,雅媚笑意:“不是的话,我今天能再留宿一晚吗?”
这话听得朴晚一时语塞。
换作自如来去的态度,她也就对留宿这事没那么挂心,相反程莫霄现在明知故问,偏要走一下流程,把前后有的没的联系在一起,搞得自己好像是个酒店赶kpi的礼宾司。
“拿腔拿调的...”朴晚懒洋洋地细语,随后把长发轻轻拨到枕头一边,便不再作声。
眼下的一切梦幻到让人质疑真实性,自己大抵是还没太习惯这个突然变好懂的程莫霄。
朴晚向上装模作样地扯了扯被子...
程莫霄耐着性子划完了用以参考的全部留言截图,刚准备再补充些内容,彼端便送来新消息。
【什么情况啊你?真赖着不回来了?】
搁置在屏幕前的手指稍歇,她轻点退格键将输入栏清空,又替换上另一行阴阳怪气的字符。
【加油,爱莫能助。】
通讯备注处跳了几下状态,马上弹出回复:【我真不会做手工,明天放学之前要交。】
程莫霄眉梢一挑,引用了前条气泡内容,连做两次补充:
【今晚实在有点累。】
【/晚安】
咔哒一声,关灯熄屏。
什么情况,就是眼前这种情况咯。
此般念及,程莫霄又拽着枕头朝另一位的方向靠了靠身子。
合法妻妻。
怎么能叫赖着呢?
...
熬夜之后的生物钟并不似往常准时。
可即便朴晚早醒也无事安排,患处现在这个样子去哪里都容不得考虑,况且...
她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朴晚翻身侧卧,以肘撑头,把目光挪向同床的女嘉宾。
酣睡的程馆长连呼吸都软得一塌糊涂。
可爱。
从前朴晚碍于工作时间,一起床就忙不迭地爬去上班,加之老东家的前任主厨脾气在业界是出了名的火爆,查勤也严格得要命,她自是极少在如此旖旎的晨光中体验二人世界。
好近的距离。
那个停驻在朴晚记忆里模糊了许久的面容,到底得以显化清晰。
化成眼前人...
对方似是被叨扰了清梦,一瞬眉头微蹙,空泛缓睁的睡眼最终游移栽进自己的目光里。
“嗯?怎么不再睡一下...”
刚睡醒的声线甜甜软软,还掺着些女嘉宾式特有的惺忪鼻音。
不知怎的,先前还大胆贪恋的视线被突然抓包,朴晚顿感脸颊热腾腾的,整个人也被拖进弥天盖地的羞意里。
想跑想跑又想跑了。
程莫霄倒是快了半拍,伸指轻轻贴上朴晚手背,把二人间隙缩进了几分。
“再休息一会儿,不急。”
好近。
怦怦——
朴晚全无睡意,侧躺也谈不上丝毫踏实,心脏狂野得像游街的无主示威,乱哄哄,不受控。
脑子里却闪现出怎么也避不开的三字称谓:「朴太太」。
太太...
她暗暗以掌心作挡,对着睡颜用唇形无声地描摹出那几个送气字音的称呼。
「朴-太-太——」
就连游丝般剐蹭掌心的热气都霎时变得生机澎湃。
疯了疯了自己真是要疯了!
不过是普普通通组合在一起的几个字罢了,不过是几个字罢了...
怎么能这样亲昵?
她慌张拨正脑子里作乱的小算盘,却又是平生第一次被激出这段婚姻迟到的坐实感。
原来婚后是这种感觉...
果然还是不太适应。
不过幸亏自己把住宅买到中段楼层,窗外孤鸟落在窗沿啼鸣,即便深眠的程馆长被这“生物钟”唤得也同样支棱着身子坐起来。
“有时间我要把这几扇玻璃拆掉,全换成中空隔音的...”
程莫霄一副尚未从倦意中脱困的模样,神色迷蒙,眼皮半抬,嘴里念念有词。
尔后话音作罢,朴晚觉得肩颈倏然发沉,被鸟叫扰醒回笼觉的程馆长,正把额角轻抵在自己肩轴位置上深浅呼吸。
向来清明的女嘉宾随即进入了一段从宕机到重启的黏糊模式。
“早呀。”朴晚僵着姿势小声开口。
然而对方非但不做反应,肩头的呼吸也逐渐均匀。
这是又睡了?
她笑着轻哄:“干嘛呀...”
依然没回应。
“小程馆长?”
...
“程莫霄?”
...
真睡着了?
「太太...」
「朴太太...」
嘶——
叫不出口,算了。
朴晚微调坐姿,现在这种直腿方式简直像受刑,却又不忍心把人强行叫醒,她悄悄蹬开垫在腿下的枕头,对着空气开始碎碎念打发时间。
“你让我接的那个电话...”
...
“她不仅知道我是谁,还说有空一起吃个饭来着...”
...
回忆不由自主地前溯,其余都是成年人之间不得了的事了。
印象里还有数不清的碎吻。
热气愈甚,羞赧愈深,她别扭地想绕开有关昨晚的全部话题。
“对了,再过些天店里会到几瓶科通查理曼,你要是想喝的话,我可以考虑分你一杯...”
...
“下周把这个固定器拆掉之后,我就准备折腾晚市餐段了,估计到那时候不会像现在这么清闲...”
...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连新菜单都理出来了,谁成想脚滑能摔这么严重...”
...
“还好装修时候在淋浴旁边加了个贴墙凳,当时就图一好玩来着,哪想过真能用上...”
...
“唉...起床困难户。”
...
哪怕朴晚的语气里已有似有若无的佯嗔,对方还是不作反应。
再之后即便是自己轻挪身体,肩头那份呼吸仍旧平稳安然。
朴晚突然对这种睡神附体般的深度酣眠表示无比羡慕,毕竟浅眠对环境要求太高,总是会被各种细微声响干扰休息。
也是,反正又不急。
想睡就睡吧。
“程莫霄...”
她把音量再次放低几分,用近乎腼腆呢喃的口吻唤出了这个名字。
“你可能都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大忙。”
朴晚浅浅扬着笑又接着压低嗓音:“真的好大好大,你看我现在。”
“都敢烧钱开新餐段了...”
呼吸照旧绵长。
“谢谢你呀。”
...
“还有...”
朴晚好似随意地再度自言自语,小声地校正字节重音上的细微差异。
“有件事我很好奇,但可能也没有那么好奇...”
“就是...之前分开那么久了嘛...”
“你中途有没有...花一丁点的时间来想我?”
这原本是道没有标准答案的开放题,但朴晚如今心里期待的作答是——
-没有。
“没有。”
话声清泠,落耳是一复往日的中空不实的嗓音,熨贴在肩口的额发也随即撤离。
突如其来的开机让朴晚感到诧异,而惊诧之余又对方才程莫霄的回答生出满意。
不论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这确实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朴晚从前很想成为程莫霄这辈子最难忘怀的那个,不论朱砂痣、白月光还是什么蚊子血,必须是最最特别的存在,要缝在心口才满意。
然而今时今刻,朴晚只希望在不共度的分秒里,程莫霄都能彻底忘记自己。
倘若对方真的在别后朝思暮想却又拉不下脸,那她肯定会为旧时光里的自己感到悲哀...
幸好,幸好是「没有」。
朴晚浅翘嘴角,过渡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由回答扯带来的庆幸稍纵即逝,她心里随即升腾出一种既微妙又值得炫耀的满足感。
看吧看吧,她俩果然是一类人。
笑意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