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莫霄眉目舒展,维着坦然端庄,笑容甚是随意。
方才陷入片刻混乱的心跳几经掩饰,终是化为风轻云淡。
“谢谢...”
她小小地抬唇,带着独有的慢条斯理又回馈了半句,“Chef。”
这句离开后厨就不会再充耳的郑重感,让朴晚不禁先是为之一惊,继而又昂扬出一些不太明晰的忘形。
既是这声称谓带来的得意,又是被程莫霄这蛊惑的语气震得晕乎。
都怪程馆长面上那副温和太过深入人心,这样的意蕴,这样的距离,诱着朴晚忍不住去推敲称呼之下,对方是出于亲和还是亲密关系。
两个选项纠缠拧巴在一起,她免不了去对比那些截然相反的陈年记忆。
程莫霄用情清浅,最是爱用这副笑眯眯的模样隔开距离,也热衷于探索出千百种「不」字的组合方式。
不要,不行,不可以...
不好。
盘里洗好的草莓品相极佳,单凭目视便能识破藏在漂亮外皮下充溢的清甜;码至一旁的奇异果边缘被处理得妥帖圆满,西柚的八边形态又透着近乎概念化的几何对称...
朴晚眼波颤颤,从抽屉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一把金属小勺,叮叮当当地一圈圈旋着杯里的冰。
真是无聊,干嘛非要靠这副面孔去端评程莫霄用情浓淡呢?
她懒得再继续对比纠结下去。
勺子搅浑了冰。
冰搅匀了美式。
身侧的面庞清丽,是无需修饰五官越看越合她审美的底子。
她又听见那漂亮的,柔软的唇一张一合,继而用一如往常的声线,轻轻交代出——
“电话是程莫霖打的,程允她亲妈...”
朴晚闻言愣了愣,语气不明快着迟疑道:“你也不用特意事事都和我说明...”
“要的。”
笑眼盈盈,优雅发音,紧接着程馆长佯装无心地挑出另外一个话题。
“...对了,刚才看你有好多还没拆吊牌?”
问者明显意不在酒。
朴晚拈了张纸巾,假托擦手,应得心猿意马。
“买了之后才发现不好搭...再加上没什么时间穿,就...没拆。”
答者也含含糊糊。
短短一瞬,朴晚便失去了为自己再补充几句的力气。
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可是——
她比想象中还要排斥这些话题。
越回避,越用力。
程莫霄摩挲了一下指节,纵是心晓自己迟钝,也能察觉到了对方此刻的倏然低气压。
气氛介于尴尬与自然之间,随之而来的片刻安静更是让空气变得无比微妙。
呼吸可闻。
好在女嘉宾适时岔开内容。
“今天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出门了,医生也让你静养来着...”
朴晚这才稍显放松地拉长哦了一声,似是顺着嘱咐应下,可从表情到语调,无不在挑衅地摆明了“我偏不听”的架势。
她稍微找回了点心情。
区区医嘱,小心走路便是。
反而越径直加以束缚,越是暗戳戳地激起自己那份“偏向虎山行”的跃跃欲试。
程莫霄一一看在眼里。
换做从前,她根本参不透这种回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界限分明;直到自己带起小孩,这份逆反才在眼里逐渐透彻成形。
程允偶尔也爱这样唱对台戏,可以背后藏着拒绝,同意实际上是不同意,越是这样表面乖顺应承,越要警惕着反向听。
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孩子脾气上找到共通性,程莫霄不禁弯起眉眼,缓了半天才温声吐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嗯。
「嗯」是几个意思?
朴晚眯起视线,抬头细细打量这个不算回应的回应。
那人五官搭配本就单薄,清淡笑意透露的平和之外,更能品读出一些让人误解的温驯可欺。
好不撩人...
朴晚忽而心念一转,顿觉自己有种说不上来的委屈。
讨厌这副敷衍。
她被陡然拔高的怨怼情绪搅扰,略显不满地撇了撇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什么?”
程莫霄倾身倚肘,忍不住试图去揣度跳脱之下的用意。
“我说——”
“你能不能平常换个表情?”朴晚塌下肩膀,不满之意比先前更甚,“笑多了容易长眼角纹。”
“那换成什么?”
决定权交到自己手里,她好一番曲曲绕绕:“板着脸啊,凶一点啊,生气一点啊都行...反正,反正就是少笑。”
也少摆出那副平易近人...
“这样?”程馆长很是听话,随即唇线平直,端正坐姿,投来的眸光却趋近迷离。
这哪里是收敛,分明就是变本加厉?
“眼肌别用力嘛,然后再冷点,拽出二五八万那样...”
按耐住眼里的情愫,单拎出一份冷峻,程莫霄本是擅长的。
可一旦对上朴晚这份“炽热”的进犯,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刻意维持下去。
表演出那份冷感其实不难的。
程莫霄垂了垂眼,浅浅地松了半口气,抱定豁出去的决心再次看向朴晚。
视线散漫,捧出一份无可琢磨的清寂。
似是对万物都提不起任何兴趣,更谈不上任何供以描述的神情。
时间仿佛也跟着缓下来,贴着鼻梁,绕过眉眼,扯带出比笑起来还要勾人几分的——
平静。
“是这样吗?”
是,又好像不是。
朴晚深感标准答案也有几分偏题。
本想借着对方不近人情的一面找见些心里平衡,却不料透过这份平静,意外窥见了旧日里那个一直被拒绝的自己。
只是那时年轻,用情完满又青涩,这类程度的小小碰壁都自己被归纳进名叫“试错”的挑战列表里...
怎么会无端端地计较起这些东西?
视线游移在手边的杯沿上,朴晚也难免自感败兴,由着思绪出离。
她无心在意身畔衣料的窸窣轻响。
却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烙进另一份体温里。
一份安抚意味极浓的动作爬过侧颈,攀着后心,最后歇在腰脊,指尖的触碰若有若无,隔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家居服,将自己越拥越紧。
也截断了朴晚心里正酝酿的一声轻叹。
“乖啦——”
朴晚循声抬眸。
高脚凳拉大了彼此的高度差,致使这个拥抱粗糙到有些居高临下。
这个每天穿梭在后厨的女人生得并不壮实,揽在怀里单薄一片,散发勾着淡弧随意耷在后肩,配着艳丽五官,不免让看客分心那冲突意蕴明显的自在慵懒。
程莫霄抽出手来,揉了揉怀中人的头发。
“晚晚,我答应过会做你的听众。”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
-讲讲你的心事...
呢喃自上而下,柔柔润润,轻轻又颤颤。
桂花残香混着衣料的清冽气息,怀里的脑袋瘪着嘴,衡量不出哪种气味更占上风。
八成是柔顺香氛加过头了...
朴晚这般估摸着,又对那两句轻哄生出些后知后觉的羞意。
她却还是决定端出一贯的纯良姿态揭过话题。
-「什么听众不听众的,在说什么呀...」
-「好奇怪哦,突然唠这种话题...」
只是还未等斟酌脱口半字,台面上虫鸣鸟叫也像是了然了心思,圈拢自己的手臂随即松了劲,屈指按灭手机预设的闹钟。
“但这次是真的该出发了。”
程莫霄再次确认时间,给出的结论也没再有半点儿迟疑。
起初的温馨不等开始蔓延就被这么粗暴打断,朴晚怏怏地用舌尖舐了舐上颚,任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这状似大赦的前后两句有什么关联性。
还真是——
好抽象的情趣。
“程馆长还挺幽默...”
朴晚以干笑作掩,轻漫地松开了同样勾揽在臂弯的腰身,顺手拍拍裤子。
“嗯?”
“没有,夸你呢...”
“夸你又赚钱又顾家,钞票全往我身上砸。”
她细细端详着掌纹,嘴上既不讲理也不饶人,话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全抛出来。
“还有啊——”
“还有...?”
程莫霄被她这副见缝插针的模样逗乐,偏了偏身子,复读机似的也重复了一遍。
“还有你平时要少笑,正经一点...”
“为什么?”
许是一来一回过于神聊无脑,才让朴晚闻言求索时突然一顿。
为什么?
程馆长笑得亲和,用在处理关系上甚是得体,的确没理由这样斤斤计较,甚至更没必要拿出来和正主无理取闹...
不过很快她就找到了极妙的回答。
“我小心眼呗,谁看见自家女朋...”
等等等等,不是女朋友。
是老婆。
是太太。
啧,称呼太生疏。
现在叫不出来...
朴晚立刻话头急弯一转,气势不减,胡扯张口就来。
“我找大师算过,人家说我感情线虚得很,还有情煞来着,所以得要少看这些东西...”
心意甫一互通,难免会为朴晚无伤大雅的口舌胜负欲心道可爱。
程莫霄立在原地,噙着笑意盯她做张做致地把话说完。
“那大师没教你怎么化解?”
不过是胡诌两句,无理硬辩,哪门子有解法?朴晚略微抬眸,不偏不倚地迎上对方眼中那抔水色潋滟。
唔——
这一吻很是清凉。
逗得朴晚不自觉绷紧肩胛,乖乖地抓着凳沿,扬起下巴回应。
够不上缠绵,却远超于浅淡。
她羞得脚尖也跟着蜷了蜷,触感抽离一瞬,朴晚顿觉口干。
“感情线虚,那就坐实...”程莫霄伸手敛拾着台面的空杯,声色不动。
哈?
已经分不清这人的“幽默”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
好冷...
朴晚斜斜瞟了一眼,强忍着想吐槽的冲动,磕磕绊绊地执拗起身。
对视,勾肩,索吻。
氧气也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个极尽强势的负距离里荣升奢侈品。
这次换作女嘉宾翘了翘眉角,用万分舒心的语调装饰住那份微茫的郁色。
“好啦,我真该走...”
接下来的唇舌,极富发泄意味。
...
司机刚落座,就有新消息弹窗一条接着一条砸下来,手机叮叮当当震个不停。
【你刚才还没答应我呢!】
【今天严肃一点!!!!】
【/正经脸】
【...】
程莫霄摩挲着边框按键,免不了被这几句义愤填膺的刷屏好笑到。
遵循礼尚往来的原则,就凭朴晚对伤处故意表现出那副毫不在意,她无论如何都要此刻坏心地,直截地回绝掉。
可直到刚刚她才发觉是自己误判了。
朴晚是个聪明的演员。
她会乐津津地时刻把诚真感谢挂在嘴边,用一副全盘托出的姿态,向自己描绘那些她有意让自己知晓的事。
相反的,真正的困扰烦闷,朴晚选择作掩回避,偷偷憋在心里消化...
司机将手滑入侧边裤袋,摸出了一片刚才从衣橱里带出来的碎布片。
布料的边角线被剪得轨迹歪斜,剪裁的意图也不甚了了,仅靠新旧程度和暗纹,只够判断出这是件穿着痕迹甚少的单衣。
程莫霄本无意窥探私人领域,可朴晚越是这样故作心宽豁达,她便越是隐约感觉背后于旧事,于自己都有关联。
一瞬涌现的负罪感铺天盖地,她几乎要在这压迫下窒息。
捞过手机,程莫霄一字一字将回复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