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得化不开,城市的天空时常挂着一层灰蒙蒙的调子。但走进林鹿所在的院系,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新颜料和一点点…嗯…年轻人特有的躁动气息。
林鹿自己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就是一夜之间,走在教学楼走廊里,跟她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
以前只是同班同学点个头,现在连高年级的、同年级的,甚至偶尔路过的雕塑系同学,都会对她笑笑,或者叫声“鹿神”或者“林鹿学姐”。
“啧,鹿神,您老人家今天的课又是压轴点评吧?”同桌王小胖把画具箱哐当一声放在大画架旁,语气里带着五分真诚的佩服和五分惯有的调侃。
林鹿正弯腰调一块高级灰,头也没抬:“闭嘴。”
她耳朵尖有点红,其实还不适应这种“出名”。
事情要回溯到上次那场全院基础课的随堂创作展。
老师临时布置的主题很抽象——“生长与禁锢”。
大部分同学都走了安全牌,画些藤蔓缠石头、鸟儿冲破牢笼之类。林鹿那天状态出奇的好。
她没有画具体的物象。整张画纸以一种极为大胆的构图铺开:大块深沉的、近乎凝固的褐色调——让人联想到土壤或者沉重的木料占据了画布下半部分,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视线。
而在这片凝固的“地面”之上,一抹极其尖锐、浓烈的橙色,如同被强行挤压出的汁液,又像一簇猝然燃烧的火焰,以一种近乎撕裂般的力量向上、向外冲破束缚。线条在中间地带纠结、翻卷,形成一种视觉上的角力感。
没有藤蔓,没有小鸟,只有色彩的对抗和力量的爆发。
这张画被挂在展厅并不起眼的角落。但下课后,一个头发花白、戴宽边眼镜的老教授在那里站了很久。
他是学院公认最严厉、也最有分量的国宝级教授周老。他不常点评学生作业,更少夸人。
那天,他却在那张画前驻足了二十分钟,临走前,用不大但清晰的音量对带班老师说了句:“构图险绝,色彩冲击力很强。那股子野气,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难得。”他还特别问了句:“这是哪个小家伙画的?”
“林鹿”这个名字,连同那张充满了原始生命冲动的画作,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美院这个小圈子里荡开了层层涟漪。
“林鹿那副画你看了没?”“周老都点名夸了!”
“听说把‘禁锢与生长’画绝了!”
“真有劲儿!”
赞誉声雪花片一样飞来。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邀约:小规模艺术组织的邀请、学生会活动希望她“指导”一二年级基础课、甚至还有校刊记者想要采访她这个“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
“林鹿学姐,能帮我看看我的构图吗?总觉得有点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画室门口响起,是个脸圆圆的一年级同学,抱着个快比她人高的速写本。
林鹿抬起头,看到学妹眼中的希冀,叹了口气,放下画笔走过去:“叫我林鹿就行。”
她接过本子,翻看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幅,“线条太规整了,试着画乱一点,你听得懂吗?”她用手指在空中随意划拉了几下,“跟着感觉走,别怕画坏。”
“嗯!谢谢林鹿学姐!哦不,林鹿姐!”小学妹抱着本子,像得了圣旨一样欢天喜地地跑了。
旁边传来王小胖压低的笑声:“看吧,鹿神光环笼罩下的小迷妹。”
林鹿瞟了他一眼,脸上却有点挂不住,更多的是一种…不太真切的烦躁。
出名当然高兴,被认可谁会不开心?但这种被过度关注的感觉,总让她想起动物园玻璃房里的珍禽异兽。
人们透过标签来看她——那个被周老夸过的、画得很有“野气”的林鹿——而不是看她画的本身,看她这个人。
下课铃响,林鹿第一个收拾好东西冲出画室。拒绝了又一个社团负责人的“合作邀请”,无视了教学楼门口有人举着手机似乎想对着她拍的样子,她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公交车站。
外面空气清冽,带着车尾气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把画室里的喧嚣和那些黏糊糊的关注甩在身后。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快点回到Lumen Bar。
推开Lumen Bar那扇沉重的门,旁边自己画的小太阳依然鲜艳。店内混合着咖啡香、酒香和食物烘焙味道的温暖气流瞬间拥抱了她。
林满正在吧台后面,麻利地擦洗着咖啡机配件,侧脸在头顶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柔和又专注。
几个熟客坐在各自的据点,低声聊着天,或者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这里没有打量的目光,没有光环的压力。只有炉子上姐姐小火温着的牛骨汤散发出浓郁醇厚的香气,还有音响里放着的那首老爵士乐沙哑的调子。
“回来啦?今天降温了,冻着没?”林满听到门铃,头也没抬,声音像一块温热的毛巾递过来。
“咋不回家等我?”
“还好。”林鹿把画箱放到角落的固定位置,脱掉外套挂好,她凑到吧台边,下巴搁在冰凉的吧台面上,“姐姐,有吃的吗?”
被围观也是很耗费能量的啊……
林满从水池里抬起湿漉漉的手,在水围裙上抹了抹,走到后面小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个小瓷盅,里面卧着两个晶莹饱满的大馄饨,皮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里面粉嫩的虾仁馅儿,汤里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一点点榨菜末。
“刚煮好的虾仁小馄饨,尝尝。”林满把瓷盅和一个小汤匙放在林鹿面前,“慢点,烫。”
林鹿吹着热气,小心地舀起一个馄饨。一口下去,鲜美的汤汁混合着Q弹的虾肉在嘴里爆开,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滑进胃里,再弥漫到四肢百骸。那些在学校被“围观”带来的浮躁和疲惫感,像被这碗汤熨帖着,慢慢平复下去。
这才是真实。
坚实的地板,温暖的灯光,熟悉的味道,还有吧台后那个系着围裙、永远能变出点热乎东西的姐姐。什么“光环”、“新星”都是虚的,只有眼前这碗实实在在的热汤,才能把她从那种飘着的状态里拽回来。
“好吃。”林鹿含糊地嘟囔,满足的不得了
林满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弯了弯,眼里有细碎的光。
上了大学后活泼了不少,看来高中真是太压抑了。
酒吧里柔和的灯光模糊了她那段时间一直藏在眼底的的不安。
看到林鹿此刻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模样,那份担心她“被耽误”的隐忧,也暂时沉入了心底深处。
至少这一刻,她的鹿鹿就在眼前,吃得香喷喷的,像只归巢的小兽。
“慢点,锅里还有。”林满说着,又拿起刚才擦了一半的零件,但动作明显轻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