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不对劲之前，男孩的裤脚已经被一双细瘦而肮脏的大手抓住，只剩下上半身的流浪汉嘶吼着，身后的双腿像被魔鬼附身一样跳着踢踏舞，而在那怪诞舞者的不远处，一团阴影盘旋着，时不时露出其中隐藏着的刀身的冷光。

***

时间倒回一刻钟之前，离开男爵宅邸的艾凡并没有直接回到秘密据点，而是将钱袋交给了在街区转角等候多时的彼得——一个可以说是阿尔戈帮三把手的成员。

彼得见艾凡朝自己走近，忍不住屏息凝神，直到那一捆小面额纸币钻进他的衣袋里，他才松了口气，快速用手指清点了一下钞票之后，彼得才眉开眼笑，“还是你有办法。”

艾凡轻轻点了一下头，对于清点以及藏匿、处理“货款”之类的活计，他的确不如彼得他们熟练，所以便经常主动与这些“大人物”们交涉，也可以说是术业有专攻。

“拉尔夫呢？”以往都是拉尔夫和自己对接，但今天却是彼得，艾凡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老大去给希尔伯特老爷办事儿上去了。”与此同时，彼得快速从男爵夫人的尾款里面挑出几张钱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塞给艾凡，“老大说这几张是留给你的，让我转告你——”

“别饿着自己，买点吃的去。”有着一只鹰钩鼻的彼得一边转述拉尔夫的话，一边憋着笑，同时揶揄地看着艾凡，“喂喂，我说二把手老大，你在我们阿尔戈帮就没吃饱过吗？”

艾凡无奈，同时也是真心实意的感到疑惑，“我看起来真的像是饿了很多天的人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啦，只是你的眼睛……”彼得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把那句话咽进了肚子：“你的眼睛就像是饿狼一样。”

……似乎永远没有满足，似乎永远在寻找猎物。

那份鲜血的颜色，不仅仅让人感到畏惧，还透出一种可怕的欲/望，就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完全烤熟后一口吞下！

就是没有读过几天书的彼得，所能做出的最贴切的诠释。

有着血红色眼睛的艾凡乍一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怪物……彼得咽了口唾沫，这个男孩刚加入阿尔戈帮的时候他就是反对派，虽然最后并没有成功阻止，但正如所有人在私下里讨论的那样：单看他的模样简直像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那面容精致得夸张又无比绮丽……不过实际相处下来，反倒是觉得艾凡是个很好的人，不管是当成是领导者，还是当朋友看待，亦或是作为能够托付信任的同伴。

所以，在两人分别之前，彼得也诚心实意的向艾凡建议到，“二把手，真的，别对自己这么差劲。”

“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去，反正我们也不差这点钱。”

“有我们在呢，生活一定会和大家一起越过越好的。”

“嗯。”艾凡点了点头，目送着彼得远去的同时扯出一个苦笑。

他也很想，很想像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即便是最简单的食物，也能获得满足的饱腹感。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那个血夜之后，那个让他的眼睛染上如此残酷颜色的晚上之后，他可能永远地失去了让自己获得正常人类体验的能力吧。

一边这样想着，男孩深吸一口气，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欲/望，从他的心脏开始向周身蔓延。

如果用一种很冷静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的话，艾凡大致能够明白一点：他从男爵和迪克那里获得的“食物”已经被消耗殆尽了，并且他还能感觉到这两份食物并不纯粹。

那么他现在，又该从哪里去寻找这种所谓的“食物”呢？难道说他需要再一次目睹死亡？目睹尸体……目睹他们临死前的哀嚎与痛苦，用这种可怕的东西来充实自己？！

在遇到那些痛苦的人们之前，艾凡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够痛苦了，他一点都不想以这种奇怪的东西为食啊！这样可怕，这样的……

「你无法否认。」

像是有一个声音在艾凡的心里回荡，那渐渐涌上来的饥饿感伴随着呓语式的呢喃，不断的，不断的，不断地在诉说，同时不断的嘲讽着：

「你必须承认。」

男孩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他的脚步有些歪歪扭扭，而在他自己的眼中，自己的双脚就像是扭曲的爪子，拖在地上像是能发出金属刮蹭的刺耳声音。

他是什么？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

恍惚间，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舞台，舞台上摆放着一只长条餐桌，上面放着三把金色烛台，17把椅子围绕在餐桌边，13道菜肴和4瓶酒，包含25名客人一齐在餐桌边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这些客人里，有像个扫把一样的，有没有四肢的，有像是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有只有一半的身体的……怪诞，荒谬，但艾凡却觉得这一切美味极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到了第1道菜肴——那是一个尖叫着的假面蛋糕，摸到手里有纤维的触感，像是由人头做的，还残留着头发和上面冰冷的血渍。

如果有人问这个蛋糕是什么味道的话，艾凡可以用优美的十四行诗来清晰的描述出来……他几乎要为这美味冲昏头脑，那沉甸甸的饥饿感一瞬间得到了满足，因此——

“喂！”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醒醒！你是什么情况？！”

艾凡骤然清醒过来，他低下头，那脏乱的头发几乎要伸到自己的胸口，只剩下半截身体的流浪男人紧紧的抓着男孩的裤脚，一边恐惧而绝望地无声哀嚎，他身后的双腿也变换了舞姿，改为一只落寞的华尔兹。

男孩猛然跌坐在地，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那满足感却先恐惧一步填满了他的心绪，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好久没有吃的这么饱了……”

位于艾凡身后的男人忍不住皱了皱眉，伸出空闲的左手将男孩和他面前的流浪汉拉开距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把巨大的镰刀破空而来，将只有半截的流浪汉切成了四分之一。

“处·刑·人！”单手拎着艾凡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个专有名词。

话音刚落，该男人将左手向后一甩，艾凡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即重重地落在了稍远的地方，而视野中的谜之阴影与自己的距离不远反近，那个毫不犹疑站在自己面前挡住攻击的银发男人……甚至一手提着纸袋子，另一手则构建出冰霜盾牌，格挡住了那团黑影的攻击。

这是？！艾凡又惊又疑，但长久习得的良好反应能力让他迅速给眼前的景象定性——保护自己的人是【魔法使】，而攻击他们的就是传说中游荡在斯诺菲尔德市的【恶魔】处刑人！

***

【魔法】，长久以来作为一种稀少的才能与自成体系的暴力并不为世人广泛所知，直到现在仍是作为一种禁忌的知识被圣陆恩斯教会封存。

但随着新大陆的开辟，科技发展进步，这样的秘密总是不胫而走，渐渐的被人们所知，但大多数人仍然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与公众所知的那微不足道的魔法知识不同的是，事实的情况是绝大多数国家的【旧日贵族】都拥有魔法的传承，即便是【神圣的千禧战争】之后才崛起的神圣新贵族，也对魔法有一定的认知。

但由于魔法的才能太过稀缺，很多贵族也不一定能够掌握自家的魔法，更不用说其在名利场上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于是，【魔法】，更像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只有很少的情况，例如战争时期，才会偶尔被大面积应用。

大部分时候，魔法都只是像束之高阁的华美匣子，里面装着的也许是潘多拉的秘密，但却没有人愿意打开，也不能随意打开。

但艾凡的情况格外有一些尴尬，因为种种原因，他的父母始终没有让他过早的接触魔法的秘辛，即便他很早就知道魔法和驱使魔法的魔法使存在着，可实际上他对他们的了解甚至不如一般中等阶级。

至于【恶魔】，他所知的就更少了，他的故乡是位于圣菲尔德大陆最西端的所罗门王国，是最晚被【圣堂教】“征服”的地域，恶魔这个纯属神圣千禧战争后新造的概念词根本就没有普及到艾凡的故乡。

也就是说，自那个夜晚之后，艾凡也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接触这一类事物，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系列，没有任何混乱和怀疑，仿佛自己生来就该知道这些知识。

一边这样想着，艾凡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另一边，救下他的银发男人也正在与那个鬼影缠斗着。

只见他不断发射出数道冰凌锥，但这些由空气中水气瞬间凝华而成的物体并没有对那个名为处刑人的恶魔起到什么作用，这些冰块穿过了处刑人的身体，发出了呲啦呲啦像是被腐蚀的声音，随即落在地上，化为了一滩浓水。

情况好像有些不妙，艾凡屏息凝神，一般来讲，这个时候需要向外面寻求救援，但是他很清楚，魔法使，这一群体是不能随便让普通一般人接触的，更何况还有恶魔——如果这个东西跑到外面去的话，会对外面的普通人造成多大的恐慌啊？！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能够解决这一切倒是最好，但情况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太妙！艾凡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太舒服。

而如果用第三视角来看的话，男孩的虹膜上似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纹路，那些漆黑的花纹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骷髅头形状。

「那么，要交换吗？」

只见银发男人后退了三大步，准备酝酿出真正能对处刑人产生作用的攻击，但他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被自己救下的“疑似同类”，那个看似就像是一般人类的男孩睁着红色的眼睛，眼睛上还有奇怪的纹路，像是梦游一般像自己……不！向处刑人走过去了！

男孩向那团黑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像是绅士邀请淑女跳舞的姿势，但却透出了古怪的感觉。

下一秒，男孩手肘以下的全部血肉消失，只能看见森然的白骨，而却有一朵血红的蔷薇在男孩与处刑人中间盛放，转眼之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随即将处刑人的阴影吞噬殆尽……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艾凡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他只是顺从了那个奇怪的声音，选择了“交换”，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交换了什么，正如他并不知道那个救下他的男人，其实也并非人类；正如他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

“妈妈……不要死……”男孩呢喃着。

那一夜，火舌炙烤着大地。

有时候，男孩很难分清楚天与地的界限，因为视野中只有红色，这究竟是殷红的彼岸花海，还是渗透着生命力不断消逝的血红地毯，亦或是燃尽一切的地狱业火？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透支着最后的理智，男孩就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量都没有，咳不出来的血沫从嘴角淌下，男孩狼狈至极。

“艾凡！”

有男人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字，而女人压抑至极的悲鸣却依旧回荡在耳边，伴随着不明男女者的怪笑与亵／渎而低沉的祈祷，火焰燃烧身躯，焦灼的气味，咔啦，咔啦咔啦……

像是昆虫在咀嚼植物，又像是羊皮纸在烈焰中舒展，更像是黑暗中的影之魔物的脚步，它们在笑，感知着生命力的流逝，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感觉到死神的降临，亡者的指尖已经拂过他的眼睑，它们托举着自己，像是献祭。

“那么，要交换吗？”

那，只是某种声音，除了能勉强理解其含义，男孩已经无法得出更多信息，也没有办法去思考，是邪恶与否？存在恶意也罢……他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也没有办法回应。

“那就交换吧。”那声音自顾自地“说道”，“毕竟，你还剩什么呢？精神，肉／体，灵魂……就连名字和存在的证明也已经消失不见，可即便如此——”

“你还是可以‘交换’，因为‘你’，只能成为‘我’……”

“成为我吧，艾凡，我们的契约已经成立。”

“从此之后，你就是——”

男孩霍然睁大双眼，金绿色的眸子逐渐染上血红，而在那瞳孔深处更是有骷髅鬼影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