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龙涎香浓得令人窒息,齐浔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在绢帛上划出刺目的红,像一道新鲜的血痕。
“长陵来了?”齐浔头也不抬,“坐。”
齐玥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鎏金狻猊炉吐出的青烟弥漫殿内。
“你七叔近来很忙。”齐浔突然开口,朱笔在“常阳王病重”的奏报上一顿,“昨日他拿着三司联名的折子,要朕把婚期提到腊月。”
“臣……不知。”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终于抬眼,那双与齐湛相似的眼睛,正细细刮过她的脸,“常阳王是你亲兄长,上官时芜是你师长,你竟不知?”
一滴汗顺着齐玥后颈滑入衣领。
此刻的齐浔像条毒蛇,吐信试探着她的每一寸软肋,而她只能僵直着身子,任由那目光剖开她所有伪装。
“臣近日在兵部观政,未曾……”
“兵部?你七叔执掌兵部多年,连漠北军的粮草都要经他点头。”
朱笔重重圈住奏折上“边关急报”四字,“你说,这是不是权侵朝野?”
齐玥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圣上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
圣上在向她展示齐湛的罪证,更是警告她。看,你敬爱的七叔,连朕的军报都敢截留。
“朕记得……”齐浔起身走近,龙袍上的金线刺痛她的眼,“你十岁高热不退,是齐湛在太医院守了你整夜。”
他指尖推过那盘杏脯,“你高热不退,也是他冒雪去终南山求的药。”
杏脯的蜜香突然变得令人作呕。齐玥看着圣上的手。这双手刚刚还在暗示齐湛谋反,此刻却温柔地为她倒茶。
“陛下明鉴。”她喉咙发紧,“七叔对臣……”
“所以朕很为难。”齐浔打断她的话,叹息着将茶盏推到她面前,“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江山社稷。”
他浅笑,“若有人愿为朕分忧……朕自然也会成全她的心意。”
茶汤映出齐玥惨白的脸。她听懂了圣上的暗示,他在给她选择。
做斩向齐湛的刀,就能换上官时芜自由。
用七叔的血,换芜姐姐的嫁衣?
齐浔转身回到龙椅,状若无意道:“常阳王的脉案,太医署每日都会呈报。”他指尖敲在“病危”二字上。
“你说,他熬得过今年新岁吗?”
齐玥抬头,却在他眼中看到火光,像极了猎户看着陷阱中幼兽的眼神。
殿外传来更鼓声,更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齐玥走出宫门时,暮色已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回府时,齐玥望向南明王府的方向,那里正亮着熟悉的灯火。曾几何时,那暖光里会有个执卷的身影等她归来,而今却成了隔着重峦的星火。
深夜,长陵郡王府的庭院只余一盏孤灯。
齐玥一人独坐在石阶上。
夜风掠过,带起庭中落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圣上那句“成全她的心意”的余音。
“郡王好雅兴。”
带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上官时安的玄色劲装融在夜色里,他手里还提着两坛酒,坛身红纸黑字写着醉仙酿。
齐玥没动,甚至没抬眼。
上官时安也不恼,径自在她身旁坐下,拍开酒封。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混着些许桂花甜气,是上官时芜最讨厌的烈酒,却是齐玥偏爱的。
“长姐的婚期提前了。”他仰头灌了一口,语气默然。
齐玥指尖一顿。
“你今夜来,就为说这个?”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
上官时安转头看她,月光下那双与上官时芜相似的眉眼带着玩味:“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结果比我想的强点,至少还会喘气。”他传来仆人,拿了两只杯盏,酒倒进杯盏里,浓烈的酒香散发出来。
齐玥抬眼,正对上青年含笑的眸子。
“齐玥。”上官时安突然连名带姓唤她。
“常阳王活不长。”他笑着,指尖蘸着酒液在石板上画了个歪斜的方框,“可长姐还年轻,他一个短命鬼怎配娶我长姐。”
齐玥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酒液溅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冰凉黏腻如同鲜血。她想起大哥咳在帕子上的暗红,想起圣上朱笔划出的猩红,想起上官时芜腕间渗出的鲜红……
“你可知那夜望月楼?”上官时安突然凑近,呼吸间带着酒气,“齐湛设局说你去了风月之地,长姐方寸大乱的模样,是我这辈子头回见。”
齐玥一怔,她何曾去过什么望月楼?
上官时安突然大笑,他起身拽住齐玥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月光下他的表情近乎狰狞,“我阿姐要嫁死人,我要娶讨厌之人之妹,你倒想躲清净?”
齐玥被他扯得踉跄,玉簪倾斜,几缕青丝泻下。
她想起圣上推来的那杯茶,似乎每个人都在逼她做选择。
“爬得够高,才能把想要的人抢回来。”
上官时安在她耳边丢下这句话,转身隐入夜色。
齐玥突然起身踉跄追了出去。
“时安!”
这一声喊得嘶哑,她扣住他肩膀的指节泛白,未干的酒水顺着腕骨滑入袖中,在绛色衣料上洇出深色痕迹。
“乞巧节,我会让你心想事成。”她喉间灼烧感未消,每个字都像裹着火星。
月光穿过云隙,照亮上官时安转身的侧脸,他挑眉看着齐玥,目光在她泛红的指节上停留一瞬:“哦?”
齐玥松开手,喉间还残留着解酒的灼烧感,“我会劝她拒了这门亲事。”
夜风变得粘稠,话音在两人之间缠绕,沉甸甸地坠在地上。
上官时安忽然低笑出声,“那我也许你个愿。”
他后退半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你也会……心想事成的。”
齐玥怔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树影吞噬。
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石板上,那么单薄,那么孤独,像张被命运随手揉皱的纸。
她知道,芜姐姐是故意躲着自己,那夜听闻她去望月楼时的方寸大乱,不正是最直白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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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暑气仍未散去,蝉鸣声在浓密的槐荫间此起彼伏。
上官时芜的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夜鹭。
这些天她故意绕远路回府,在国子监待到宵禁,甚至不惜多日将人拒之门外。
所有躲闪与回避,终究没能拦住这场命中注定的对弈。
车帘上的流苏在她指间纠缠,如同这些天来理不清的心绪,她想起齐玥最后一次来找她时,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她本该看出齐湛设下的局,却怪她自乱阵脚,才让齐湛这般失控,不惜逼迫圣上将婚事提前。
她突然开口:“备车,去常阳王府。”顿了顿,又说道:“再送张拜帖给平原府王府的段小姐,就说我新得了一幅画作要请她共赏。”
“是。”一旁的仆人应了下。
上官时芜靠在车厢壁上,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马车转过拐角时,常阳王府的灯火已隐约可见。
“阿玥……”她在心底轻唤,喉间泛起血腥气,“你会怎么选?”
是选择做圣上的刀,斩向齐湛的咽喉?还是……
车夫“吁”的一声勒住缰绳。
上官时芜掀开车帘,常阳王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深吸一口气,齐湛已经权倾朝野,这个比圣上更危险的野心家,这个把所有人都当作棋子的阴谋家,若他日后登基,困境只会比如今更多。
可是代价不该是齐玥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染上血色。
常阳王府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
管家提着绢纱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在青石小径上摇曳,照亮几株夜放的昙花。
夏夜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绣鞋,在石板上留下浅浅的湿痕。
“王爷既已病入膏肓……”她推门时故意让珠帘哗啦作响,“何苦还要强撑病体看书?”
屋内,齐瑀正卧在湘妃榻上,《六韬》的竹简摊开在膝头,烛火将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愈发分明。
听见声响,他从竹简后抬起脸,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上官女傅深夜造访,是要与将死之人话别?”
门闩落锁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上官时芜缓步走至床榻旁,衣袖拂过案上的兵书。
"王爷这戏还要演到几时?”指尖按在竹简上,指甲在“兵者诡道也”几个字上轻轻一叩,“圣上的暗卫可就在窗外。”
齐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指节攥紧锦被,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有劳…女傅挂念……”齐瑀喘息着说道,声音虚弱,“只是这病,怕是……”
“王爷,你的病会好的……”
两人目光在昏暗的烛光中短暂相接。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两人在光影交错中,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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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后,齐玥在内监总管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御书房。
“圣上正在议事,郡王稍候。”内监总管低声道。
齐玥静立廊下,望着殿前那株槐树。
叶子落下,在青石板上铺成一片。她伸手接住一片,叶脉在她掌心清晰可见,像极了错综复杂的命运纹路。
“宣——长陵郡王觐见!”
尖利的声音刺破齐玥的。
齐玥迈进殿门时,齐浔正在批阅奏折,朱砂笔尖悬在“段懿”二字上方,迟迟未落。
“你七叔昨夜递了折子。”皇帝突然开口,笔尖在砚台蘸了蘸,竟将段懿的名字轻轻划去,“说平原王世子酒后失仪,该打。”
齐玥的朝靴前方落了一方碎纸,是朱笔圈烂的“兵部亏空”奏章残页。
她单膝点地:“臣鲁莽。”
“朕倒觉得打得好,你可知平原王这些年贪墨的军饷,够养十万铁骑?”笔头敲着案头密匣,“可惜证据都被你七叔……压下了。”
齐玥看了眼黑色漆密匣。
“臣愚钝。“她将额头抵在冰冷地砖上,“只知《燕律》有云:五品以上官身犯法,当由三司会审……”
“好个三司会审!”齐浔将满案奏折横扫在地。
他踩过散落一地的奏折踱步而来,在齐玥面前半步处停住,“你七叔连这等脏事都能按下……”
齐浔俯身,“你说,明日他若想按下朕的玉玺,又当如何?”
晨光穿透屏风,将二人的影子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