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凶魂闻声只是凄然一笑,她撑开白色油纸伞,口中哼唱着那首《长思怨》,往宋家大房的院门处走去。
“哪有什么为什么,他们害了我,害了……”她没再往下说,只是这回,她步伐坚定,不带一丝迟疑。
阴森的气息随着她进入院门而消失,南芝知她是要去进行她所谓的“杀”人行为。
这家人虽没剩几个了,也是还有几个老弱,南芝脑中回顾着县衙捕快半夜翻墙被人告到衙门,她该如何跟李叔他们解释……
算了,南芝围着院墙走了几步,寻了个看起来结实墙根,正要爬墙时,耳边传来兵刃交加之声。
不过片刻,一身红衣的凶魂踉跄穿门而出。
“南芝,救我,救救我。”她像是受了很重的伤,半趴伏在地上,强撑着才没倒下。
她浑身颤抖,漆黑眼底满是恐惧。
见南芝没有说话,凶魂挣扎着,往后挪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院门处看。
南芝戒备心起,攥紧符篆,也看向那扇紧闭的院门。
来人并未同凶魂一样穿门而出,他如同神祇一般,凌空踏步,自院墙之上走下。
他身着一身黑衣,衣上绣着暗色龙形花纹,内敛之中带着些许华贵。再看他面容,如玉一般的容颜,清冷淡漠的神情,以及那张随时要合上的低敛眸子。
这张脸,她还不至于会记错。
“大人?”
来人并没有理会南芝,他睥睨着地上凶魂。
南芝这才注意到他指着凶魂的武器——一柄在夜色中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长枪。
他手腕微动,枪尖直指凶魂头颅,只需再进一步,地上的凶魂便会彻底消失不见。
“救我!救救我!”凶魂踉跄着,半匍匐着往南芝方向爬去。
眼看长枪接近,南芝断然拔剑拦下。
“等下。”她拦在凶魂面前,仰头看向他淡漠的双眸,“大人,你就不好奇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微微偏头,看向南芝,如同神祇在俯视着凡人。
他目光下移,看到她同他对峙的兵刃,金色眼瞳倏地一暗。
南芝并非第一次与东方潜接触,只觉得眼前人很奇怪,他给自己的感觉很是熟悉,但这股熟悉并非来自他那张脸。
相反,越是看向他的面容,便越觉得这人给他一种陌生感。他眼底金色流光一闪而过,南芝微怔,他真的不是东方潜。
南芝仍是笑着:“可是我好奇啊,一个传言中都在怜惜的可怜人,死后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魂,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离奇曲折吧?”
男人并未回答,他目光定定看着南芝,漠然开口:“你不该是这样,一味心慈手软只会害了你自己。”
“只这一次,大人能否给我一点时间?”
南芝抬眸同他相视好片刻,那男子手腕一动,长枪背于身后,他静默看着南芝,顿了顿,道:“既然你坚持,这凶魂便交由你处置。”
男子说完,转身就走,消失在宋家上方。
他说走当真就走了,比他来时还快了些。
南芝微微蹙眉,老虎走了,她这狐狸还怎样假他的威风?
地上凶魂愣了愣,见那股可怕的微压消失,她这才渐渐从地上爬起,看向南芝,眼底却无一分感激。
“可需要帮忙?”南芝面带淡笑,上前扶起凶魂。
凶魂心有余悸地盯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摇头。
见凶魂踉跄着站起身,看向那栋老旧宅院,眼底凶光重新凝聚。
南芝无奈叹气,拉着凶魂的手腕,对上她疑惑带着怨毒的视线,她摇摇头。
南芝压低声音,谨慎地看了眼男人消失的方向,靠近凶魂:“你也看到了,那个人面冷心寒,死在他手中的凶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样吧,我喜欢听故事,你把当年的真相告诉我,我给你开个小门,助你投胎往生。”怕凶魂不信,南芝说着将那份卷轴放到了她手中。
凶魂惨白的手指曲起,一点点将卷轴融入手心。
凶魂漆黑的眼底有过一丝犹豫,那是那黑衣男人给她的震撼太强烈了。方才她进入宋家大房儿媳的院子里,原本想对她肚子里的婴儿下手。只要今晚再次扰乱胎气,她肚里胎儿便会胎死。
那么,大房便会彻底绝后。
只是,未等她手指触及孕妇,她便被一股巨力震飞出去。
凶魂抬起右手,惨白的手掌此时更加怪异扭曲。那股巨力,将她的指节全部扭曲,漆黑尖锐的长指甲尽数断裂。
想起那个黑衣男子,凶魂仍觉心有余悸。
她心有余悸地看向南芝,面前女子给她感觉一般,她除了能见到自己,能与自己接触,与寻常凡人并无二致。如果……
心底的恶再次被无限放大,凶魂只觉右手疼痛加剧,她抿了抿唇,低头死死掐住那份古朴卷轴。
“我名娇桃,是二少爷的侍妾。”她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与二少爷情深意切,可惜因我出身低贱。老爷夫人都瞧不上我,尤其是夫人,更是……”
说着,凶手用受伤的右手轻抚下腹,眸里怨恨更甚。她警惕了看了眼南芝拿着的长剑,长剑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上面漾着一股古朴浑厚的微压,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她害了你肚里的孩子?”南芝问,接收到凶魂的视线,她大大方方将长剑归鞘,重新背回背上。
凶魂微摇头,反应过来当即点头:“对,就是她们害了我……和我们的孩子。”
她说完,舔了舔没有一起润泽的红唇,眼眸微抬,小心翼翼地看向南芝。
“她们为何害你?”
凶魂沉默了许久,她将那份带给她浓烈不安的卷轴悄然压下。
“他们如何待我,我便怎样报复回去,我杀了他们!”她站起身,声音充满了怨恨,先前的惶恐不安已褪去大半。
“是谁在帮你?”
南芝抬眸瞥了眼身后的匾额,上面写了宋宅二字,门上朱漆些微斑驳,像是久未修缮。
她听说过的那个故事,跟凶魂娇桃所说的全然不同。
那个故事中的娇桃出身风尘,她生着一张桃花面,甜美,清纯。更是有着一口好嗓子,在青楼中以歌声悠扬舞姿曼妙扬名。后来被宋家的老爷看上,抬进门当了不知第几房的小妾。当时,她不过也才十六七岁的年龄。
南芝一直当她是个可怜人,可过往的传言之中根本没有宋家二少的身影。
传言说宋家老爷纳她之后,便独宠她一人,就是在生意场上谈生意都会带着她。
可是,纵使传言说的她如何得宠,如何娇纵,到最后,入门不到一年,便落得一个病逝的下场。
“还有他们的后世,我生不出的孩子,他们也别想有!”娇桃恶狠狠说完,站起身,看向宋家大门,再看在门前的南芝。她面上凶厉,周身怨气翻涌。
传言还有一个版本,说娇桃并非病逝,她是自尽的。
南芝看向她的脖颈,原本苍白的皮肤上,下颌处暗红的勒痕尤为显眼。
与大多数流落风尘的女子相比,她曾是幸运的。听说,即便是宋老爷百般宠爱她,她仍是不甘于侍候一个老头,转而跟外头的野男人勾搭上了。
她怀了野男人的种,怕被发现,他们相约私奔。
听说,那一夜雨下的很大,娇桃一人在城门外撑着一把油纸伞,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雨停了,宋家仆人找来,她才被抓回去。
传言众说纷纭,有说她被抓回去的时候,走过的路上都带着血迹,淋了一夜的雨,孩子早没了。
也有说她回去后,因不满她怀别人的种,宋老爷一气之下堕了她腹中胎儿,导致一尸两命。
“宋二少爷后来怎样,你可知道?”南芝问她。
凶魂一怔,随后坚定道:“他定是想我的,他曾说过,他此生只爱我一人。”
南芝轻嗤一声,看向凶魂,淡声道:“可他之后又纳了几人,又与她人生了几个后代。如今儿孙满堂,你又可知?”
“不…不可能的。”她目光凶魂瞪向南芝,“你骗我的,他不是的,他不会这般。”
“仅有一墙之隔,我不信你会不知道。”
“你骗我!”她目光凶厉,一下没了方才的哀怨无助。像是将南芝当成了那个负心汉,怨气翻涌,五指成爪直取南芝心口。
南芝早有准备,她一侧身躲过这一爪,又用卷轴挡开她的下次进攻。
“不,你知道,你全都知道。”南芝冷声,她大概是明白了,无论过往对错,凶魂就是凶魂,她确实……足够疯癫。
“都在骗我,都在骗我!”凶魂似乎有所动容,她动作停下,怅然地走向那处院门。
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
他们约好一起私奔,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长相厮守。
要离开那晚,雨很大,四周寂寥,无人知他们的大胆。
她在城外约定的地方等了许久,不见他来。
雨停了,追击的人也到了。
女子被抓了回去。
老爷怜惜她那张脸,未过多苛责她,只是把她关了起来。
她再没见过少爷。
腹中孩子也在那一夜失去,唯一一道光熄灭了,见不到少爷,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成了游魂,她见到了他,她便舍不得离去。可他看不到她……
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任她一人,在雨中苦苦等候两个时辰。
“娇娘此颜比天下仙女更娇嫩上几分。”
她仍记得,他捧着她的脸,一脸神情。
更记得他搂着她,暧昧缠绵。
最后一曲长思怨,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她在大堂弹奏。
他花言巧语,句句夸在她心坎上。
少爷生的俊俏,又会撩人。
豆蔻年华的她怎能不动心,她陷进去了,与他做起了地下情人,更是怀上了他的孩子。
少爷曾说,等老爷死了,分家了,他就娶她,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让她当夫人。
那天夜里,少爷喝的酩酊大醉。少爷对她说,他只是个姨娘生的次子。他不受重视,得不到多少家产,可他想与她长相厮守,他想带她离开。
娇桃曾觉得那一夜的少爷最为深情好看,可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穿上初遇时的红色罗裙,幻想自己就要嫁给他。他们会在新的地方,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她会是个幸福的小媳妇。
可是,她雨中好冷,夜里的冷风透骨,少爷他为何迟迟未到。她很想去问问他,为什么,说私奔的是他,最后消失不见人的也是他。
没人知道她要与少爷私奔。
大家都只知道她不要脸,卷了钱财,要跟野男人私奔。
悠扬的歌声再起,凶魂抚着那柄纸伞,黑雾再漆黑的眼中弥绕。
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哭过,亡魂不再有泪水。
那个浑身笼罩在黑衣下的男子予她成长的契机,娇桃骤然回过神,是啊,她除了宋家人,没害过他人性命。
定神,看到年轻漂亮的冥府接引,娇桃冷笑,她血红的嘴巴弯起,十指成爪,直指她的心口。
曾经,她也如她一般干净美好,可她失去了这一切。
现在,她可以再次拥有以前不曾有的一切,得到这幅躯壳,成为她——
胸前传来一阵剧痛,娇桃低头,看到少女手上贴着一张黄符,符纸触碰在她心间,将她本就枯萎停止跳动的心间烧出一个窟窿。
符焰还在蔓延,火势滚滚,不过瞬息便将她整个包围。
“为什么……?”她不可置信看向南芝,为什么,她不是一直都信任自己,不是说要渡自己入冥府,为何……
看着凶魂身影逐渐消失,引魂卷轴哐当落地。
南芝收回空荡荡的手掌,张半仙的黄符威力可真猛啊!
身后隐有脚步声,南芝赶紧上前抓过卷轴,躲进了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