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在火焰中挣扎的哭喊,似乎还在耳畔。当时父亲也像现在的周言卿一样拦着她,任由她拼命哭喊也无济于事。
后来回家,她生了一场大病,父母再也没敢让她看过这些。
那个时候她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不救救乳母;现在她也不理解,为什么周言卿不救救宁清资。
女子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打在周言卿的手上,晕进手掌间的纹路。
周言卿一时没了主意,只能软下声音,“别哭……”
可除了这一句,他什么也说不了。女人的眼泪映衬着的何尝不是他的无力。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帝古庙的人群陆续散去,空气中只留下安静的焦糊味。
怀中的女子也似乎冷静了不少,周言卿缓缓将她松开,递给她一块帕子,“擦擦。”
那帕子新的很,不像是男人平日里常带的,倒像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司言茉没注意,只是接过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跟他一起来到祭台边。
越走近那股烧焦的味道越重,但与平日里烧柴残留木炭味道不同,这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子腥味,令人闻了就想吐的腥味。
此时,宁阖正吩咐人给宁清资收尸,看到两人走过来,忙用袖子擦拭了两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迎了上去。
“殿下,王妃,”他欠身行礼,“没想到还惊动了二位。”
司言茉看着面前虚情假意的人,恨不得将他也绑在这祭台上一把火烧了。
可她不能,至少周言卿说不能。
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周言卿和他搭话,看着他带着宁清资的尸首离开帝古庙。
见身边的人少有的安静,周言卿想她大抵还是没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刚想要开口安慰,却听见她问:“你听见宁清资哭了吗?”
“什么?”他蹙眉,没有明白女子的意思。
“烧了那么久,她哭了吗?”
周言卿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好像确实没听到什么哭喊。
唯一的眼泪,是司言茉落在他掌心的那一滴。
“小时候,我的乳娘也是这样被烧死的。她的哭喊声至今我还能想起来,那种撕心裂肺是无法被任何声音掩盖的。我那个时候就想,被火烧死一定很痛很痛。”
她抬起眼眸,视线里带着探究,“那么痛,她为什么不叫?”
“或许……是她晕过去了?”周言卿犹豫着回答。
“不会的,”她摇摇头,“那种痛,就算是晕过去,也会重新疼醒的。”
周言卿似乎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她在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
“如果我们能证明她在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那是不是我们也就能证明,没有邪魔附身,只有一个被父亲杀害的女孩?”
司言茉突然抓住他的手,语气中带着恳求,“周言卿,我想让宁阖的谎言被拆穿,我想让他偿命。”
当初乳娘死时,她还什么都不懂。
直到她有了这个看命格的能力,偷偷找到当年那个卜师看了他的命格才知道,一切都是那个卜师看错了卦象。
他后来明明知道是自己算错了,明明有机会拦下那场“净身仪式”,却因为惧怕自己丢了官职,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断人生死,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她觉得这不公平,他们就该给这些无辜的人偿命!
微风拂过,不知道是不是宁清姿看到有人愿意为她平冤昭雪,天边的阴云逐渐散去,化作明朗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
是夜,陈旧的木门唤出吱呀,陈路道手里拎着一篮香毓斋的糕点走进门房,“桂儿,看爹爹给你带什么……”
“了”字还没落音,他回首看清烛火下坐在自家主位上的男人,连忙跪了下来,“不知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罪。”
周言卿抽出腰间的匕首,暖明的烛光映在刀锋上却献出寒意。
“说吧,宁阖给了你多少钱,叫你做这场法事。”
陈路道闻言一惊,磕磕绊绊道:“殿下在……在说什么,下官怎么听不懂啊?”
这时,司言茉从暗处走出,拿起地上的篮子看了看,“香毓斋的?我可以尝尝吗?”
陈路道闻言抬头,这不是漠漓?怎么和秦王在一起?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他赶紧应下:“当然。”
司言茉打开篮子,从中随意拿了一块,送入口中我,一股花香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
“嗯,是很好吃。”她满意地点点头,坐到周言卿身侧。
“小时候,兄长来秦地经商,很喜欢给我带香毓斋的糕点。只是从秦地带到南都,大多只能带些易储存的。”
“他说,要是哪天我能来秦地,一定要带我尝尝他们现做的桂花糕,那叫一个绝。”
她绘声绘色讲着,叫陈路道一时摸不清她到底要做什么。
“来秦地这么久了,一直没吃上,今日尝了,确实花香四溢,与旁的点心完全不一样。”
陈路道讪笑:“既然漠卜师喜欢,那便都拿去吧,算我送您的。”
司言茉笑了,只是这笑总叫他觉着有些诡异。
“陈师还真是舍得。香毓斋的糕点可不便宜,这篮子里的又各式不一,估摸着要超过五百文了,陈师的月例也不过一两吧?就这么送我了?”
陈路道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在诈自己呢!
他只能道:“我也是偶尔才会给孩子买一次。”
“一两白银按如今的市价约为一千文,你家中上下,算上你爹娘妻儿共五口。如今又是春种时节,这五百文花出去,你难不成要妻儿老小一起喝西北风吗?况且……”
周言卿站起身,用匕首挑起摆在桌子上的小木盒。这木盒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却装满了金银玉钗。
他挑眉,“你难道要告诉本王,这些也是你用那一两的俸禄‘偶尔’买的?”
原来两人早已经把自己家翻了个底朝天了。
陈路道闭上眼,任命般开口:“宁事给了我一百两,加上这些金银首饰,让我编个邪魔附体的星象,帮他处理了宁小姐的尸体。”
“尸体!”司言茉抓住重点,“所以宁清资在法事之前就已经死了,对吗?”
看着陈路道点了点头,她对上周言卿的视线。
看来她猜得没错。
陈路道知道的也不多。还是昨日晚上,宁阖才找到他,要他伪造星象。
他原本是不敢的,可看到宁阖拿来的东西时,他动摇了。
这是他在卜院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正如周言卿所说,正值春种,他爹娘身体又不好,下头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穷到一定程度,卜师也不相信什么神明了。
若是真有神明,为什么不肯将他渡上一渡?
他也不必做如此苟且之事了。
他赌了一把,但可能就是因为这一把,帝古不会渡他了……
司言茉听完他的话,合上了桌子上的木盒,“这些是赃款,理应带走,但这个……”
她将香毓斋的点心放到桌子上,轻声道:“留给孩子吧。”
女子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犹如一道烛光,陈路道瞬间抬起低垂的脑袋,行了一个大礼,“多谢。”
……
得了陈路道的证词,二人便准备回秦府。
路上,周言卿回想起司言茉刚刚的话,蓦然发问:“你……还有兄长?”
他虽没有细查过司言茉,但也知道司家只有一双女儿,哪里来的“兄长”?
他一开始以为只是司言茉随口诈陈路道的,但这香毓斋的糕点只有秦地有,没吃过的很难认出来。
这女人身上秘密太多了,多到他甚至不敢确定,她真的是“司言茉”吗?
司言茉只是笑着摆摆手,“是父亲好友家中的儿子,比我大两岁,从小就在一起玩,与亲生兄妹无异。”
“你还见过呢!”她想起初见,“贺春楼。”
周言卿这才记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有个调侃自己看上司言茉的男人。
“那个花蝴蝶?”
司言茉被逗笑:“什么叫花蝴蝶?”
又想了一下仲子贺的做派,“别说,是有点像。”
“你与他……关系很好?”
他还记着,一开始司言茉装傻充楞的样子,连她父母似乎都不知道她还偷偷在外面做卜师,但那个什么仲子贺却是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有这么个男人比自己先知晓司言茉的秘密,让他略有些不爽,不自觉打探起来。
“嗯,”司言茉到是点了点头,“除了爹娘、姐姐,子贺哥确实是最值得信赖的。”
“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就是……”
没等她把话说完,周言卿烦躁地“哦”了一声,“知道了,我还没有打探你情哥哥的爱好。”
“情哥哥?”司言茉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皱眉,“不是,你……”误会了。
周言卿并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听到马车停下的声音,直接掀开帘子跳下了车,“行了,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去宁府呢。”
他一边往房里走着,一边甩了甩脑袋,想把那股莫名的烦躁甩出去。
余光无意瞥见院中发芽的连翘,他掏出腰间的匕首扫了过去,枝芽掉落在石子路上。
周言卿似乎不大喜欢这个躁动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