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书院的朗朗读书声越来越高,一只小鸟啄开了内寝的窗户。
梁刑醒来,又是一身酸软。似乎比被影子追着砍也没好到哪去。梦里的记忆醒来后忘却的极快,唯有身上的酸软照实了夜里荒唐。
他腿内被磨出红痕擦伤,全身乏力到手抖。幸好壶里还有清茶,一饮下去,灵台清醒。
地上的被褥已经折好放进柜子里,唯独不见武穆。
他缓缓站起来,突然叮铃一声。
猛然向下看去,他的脚腕竟被武穆用耳挂的红绳缠上金玲。
昨晚的铃声激动地不停,他现在再要是带着这个出门,跟白日宣吟有什么区别。
于是便坐在床边,弯腿去解开那个束缚的铃铛。
铃锤小巧,莫名像只铁老虎。
他绕着回廊出门,目色微茫。
浮云书院翻修过一次后,有些路几乎看不出原貌,再加上标志的几处花草位置挪动,就更认不出来。
梁刑于是往院门外走。
***
浮云书院自齐樾这一届离开后才有了院服。
青衣绿丝绦,飘巾方形帽。一个个清葱又水灵,颇像拔出来的萝卜。
只可惜,这萝卜嘴有毒。
路旁不时有穿院服的年轻学子偷偷看他,目光和路上行人看见他是一样的厌色。
果然,奸臣酷吏的名号在哪都响当然。
萝卜学生甲:“他就是那个酷吏?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真能杀了一百多位官员吗?”
萝卜学生乙:“嘘,小点声,外面都说他心狠手辣。惹到他,半命都没了。”
萝卜们:“咱们绕着点走。”
……
看来,连浮云书院也难逃谣言左右。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一个个萝卜也能压死拉车的老农。
梁刑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往院门口去,如果武穆不在房里的话,应该是提前出去准备回去的马车了。
他刚到院门口,就看见远处的樾木下,站着两个人。
私谈甚密。
红色的身影紧紧靠在紫色那人的耳旁,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武穆丝毫不见外地抬肩勾着裴玉机的肩膀,两人又嘻嘻哈哈地又再次挥开。
从上面看,两人影子叠着,关系亲厚。
此刻,他突然想杀人。
浮云书里的那些学生的窃窃还在断断续续。
“酷吏啊,他会查案吗?全是屈打成招吧。”
“这种人没心的,最喜欢折磨别人为乐。”
“一想到这种人都能当官,我真是想觉得呸。”
……
武穆穿着红衣映在他的眼里,慢慢化成血色。
梁刑本就没进食,想吐都吐不出来,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重,他狠狠掐了手心,不至于当众晕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风吹去冷汗,梁刑才转身离开。
***
浮云院门外小跑过来一个身影。
噔噔噔—
梁刑本欲离开,被匆匆抱上来的彭乘风推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把人扶稳,意外地看着他的护身符,心里安定不少。
彭乘风仰脸道:“哥,你一晚上没回来,把我担心死了。幸好,浮云书院的小童回来报了平安。我就立马跑回来了。”
“你不是最不喜欢上学吗?”
“哥在哪,我就在哪。”
梁刑淡然失笑,抬手揉着彭乘风的头发:“哥只有你了。”
彭乘风转着脑袋在他哥手心下蹭。
见梁刑抬高手,他一蹦就能顶到手心。
“我以后要长的比哥还高。”
梁刑不置可否,让彭乘风带他在学院转转。
***
负责彭乘风这一班次的先生是位年轻的探花郎,灰布包髻,墨袍窄袖,耳旁簪花,雅骚并举。靠着和浮云院长的关系进来教书,挣几个酒钱。
此刻他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晃着。
院长忙着筹备清谈会,正急着想办法把昨晚那两个从浮云书院出来的官员留下来。
看着秋千上那人悠闲的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赶紧停下来,随我去留一留昨晚两位贵客。”
“你是说那个调皮捣蛋彭乘风的哥哥。我没去找他家访就不错了,居然还想让我去拜他。休想。”
宋院长对他口里调皮捣蛋不认同:“小风挺聪明一孩子,去见一见他哥又不亏。”
“就不去。”
他荡的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天际的蓝与白共一线。他的眼神忽然瞟到一个正在过来的蓝衣身影。
他心里疑惑,院里何时来了此等人物。
他慢慢控制着力道将秋千慢下来,想要看清楚。
梁刑在浮云书院走完一圈,彻底摸清了现在的布设。
当然,全院的学生也都见识了他的模样,议论纷纷。
彭乘风在浮云呆了快五年了。这些风言风语他平常听着没跟他们计较,如今他哥亲自来了,居然还敢在人背后嚼舌根。
他窜紧拳头,恨不得把那些在背后议论他哥的人全都打趴下。
梁刑只是牵着他的手往院长的院子里去。
彭乘风所有的注意力被他哥的身影吸引,宽厚,高大,安稳,他拉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对所有蜚声漫语都隔离在外。
他都知道的,他哥根本不是世人口中的样子。
无数小声窃窃的私语目光全都被他哥抛在耳后。
彭乘风要做的就是跟紧梁刑的脚步。只要有他哥在,他什么都不怕。
院长一看见梁刑路过,匆忙招手。
梁刑停下,拱手行礼。顺手还敲了一下彭乘风的头。
彭乘风只好不情不愿,有样学样地跟着行礼。
“宋院长、袁先生。弟子彭乘风问安。”
秋千上的年轻探花盯着传闻中的刑部尚书,似乎与传闻中的酷吏形象有所出入。
只听院长招手喊他过去:“袁修道,赶紧过来。”
那人的相貌越来越清晰。淡蓝色水洗的天云纱在他身上流光溢彩,秉持着礼节却又熟悉亲近的关系站在院长三步远处,手里还牵着平日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彭乘风,此刻在他手里如同一只被驯服的大鹏鸟。
那人朝他看了过来,露出一张清俊脱俗的脸,浑身上下不沾染任何权利金钱的熏陶,不骄不躁,冷静自持,隐隐透漏出一丝狠厉。
他就是梁刑!
袁修道感叹,这世上竟然有如此之人。
他突然间就萌生了想亲近、想要结交的意愿。哪怕不是为了从他手上得到什么,只是陪着聊聊天,说说话,都会觉得是人生的恩赐。
袁修道自问见过百相面目,都不如眼前之人来的震撼。
风吹起他的发带飘舞,飘飘乎遗世独立。
没有书生身上的迂腐,没有官员的狡诈算计,没有酷吏的血腥暴力,日头的光落在他身上,显示出一种很透明的悲悯,仿佛宁可自己独身地狱,也愿换满世清明。
袁修道突然有些怀疑,那些在他手里的罪犯,真的是被抓进来惩罚的吗,还是借故,看梁刑对他们露出不一样的态度,比如偶尔露出一丝的悲悯、一丝的可怜、一丝同情。
袁修道被自己看面相的卜算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后立刻换上了一幅和善的为人师者模样。
“小风,这几日有没有好好用功,老师可是很期待你能在清谈会上,力压群雄。”
彭乘风刚想拒绝,就被他哥按住。
“这位是?”
“在下姓袁,字修道,袁修道。”
梁刑亦是对他行礼。“梁刑。”
他没有点明身份,他没有用官位压人,他对我行礼,他好亲和。
袁修道在心里默默给对方带光环,借着对彭乘风的教诲,关切地站在梁刑身边告状。
“小风本质上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气性偏躁,正是得有您这样的兄长才能管的住他。”
宋院长:刚刚说彭乘风调皮捣蛋的人去哪了。
梁刑再次行礼:“袁先生多费心了。”
袁修道扶住他的手臂:“可别再客气了,你推我往的迂腐礼节不适合我们,我也比你长不了几岁。”
武穆不知从何处赶来,隔大老远就看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贴近梁刑,于是匆匆撞开袁修道的手。
武穆语气极冲:“说话就说话,干什么都动手动脚。”
武穆的劲道可不是轻的,震的梁刑手臂一麻,带着彭乘风都被吓一跳。
袁修道揉了揉手腕:“你哪只眼睛看我动手了。”
武穆:“两只都看见了。”
袁修道:“那只是礼节性搀扶。”
武穆:“你敢碰,我就敢剁。”
梁刑厉声喝止:“够了,武穆,跟袁先生道歉。 ”
武穆意外,梁刑怎么突然生他的气了。他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不过要武穆低头,那是不可能的。连对施乐人的道歉,都只是做的表面。
梁刑叹气:“袁先生,关于舍弟的学业,我还有几分不解,方便找处清静的地方谈谈吗?”
梁刑都如此放下身段了,哪里会有人不同意。
武穆听见两人还要单独做一间房间私谈,忽地就醋了。
“不行。”
梁刑才不听他的,迈腿直接离开。
宋院长特地安排了自己的书房供他们谈论。
武穆看着自己拳头,只是出去了一下,怎么就变得这么快?是在躲我吗?
***
浮云书院雅室
焚香明烛,虚怀若谷。
袁修道盘腿坐在垫子上,亲手给梁刑倒了一杯茶。
“梁大人手下的侍卫看起来不是很听话啊。”
正蹲在窗口下面偷听的武穆和彭乘风:“…”
闻言,武穆一脚把彭乘风踢出去顶罪,对不起了弟弟。
彭乘风瞪了武穆一眼。
梁刑朝他微抬了下巴,意思是自己一边玩去。
然后碰地关上窗户,才开始跟袁修道谈话。
“袁先生的学生似乎也不是很听话。”
“这一路走来,小风明里暗里被人指指点点,你就是这么教导学生的?”
袁先生羞愧的脑门冒汗。他本着结交的心思想好好相处,没想到对方不在人前后直接开大。
“按照我们刑部白云司的规矩,背后嚼人舌根者,处以拔舌。教唆者,一律斩杀示众。”
袁先生感觉后颈一凉,被这气势杀的满面愁容。
没想到这美人居然还是带着毒刺的。
袁修道摊平了纸,敞开道:“梁大人,我看人很准的。小风他非池中之物。他日化鹏升天,一朝荣华。这些都是对他的磨练。相比南帝的残暴杀伐登位,他这样的已经算是很荣幸了。”
梁刑一记眼刀杀过来。
这是动了杀心,想要杀人灭口。
袁修道把茶往梁刑那里推了一推,发誓道:“我从未对外人说过这些。”
梁刑将玄尺一下一下拍在手心。
还是杀了最为保险。
袁修道知道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酷吏最相信的就是死人的嘴巴,亏他刚刚还觉得这梁刑皮相顶尖。
他快速思索着退路,莫名觉得死在这种人剑下好像也…呸,他在想什么,梁刑可是想要他的命。
玄尺没有出剑,一下一下敲在手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敲上袁修道脑壳。
武穆因为耳朵贴的窗户过于近,于是不小心翻了进来。
袁修道一睁眼,咦,他自己没死?
武穆腾地而起:“哈哈哈,没有打扰你们吧,继续继续啊。”说罢,完全没有挪身的动作。
梁刑深深叹了口气,扶起袁修道:“先生是小风的老师,他日小风扶摇直上,先生也会乘风而起。”
袁先生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
“哈哈哈,那是自然,就算不为了小风,看在梁大人的面子上,我也是会尽心竭力地。”
梁刑收回玄尺,负手离开。
武穆嗤笑看了一眼袁修道,口型无声三个字:我的人。然后头也不回得意洋洋地跟在梁刑后面离开。
***
梁刑刻意加快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