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
武林交流大会将近,人心浮动,世家大族汲汲营营争相奔走,而林疏月颇有闲情雅致,正在写书法。
挥毫泼墨,笔走龙蛇,耗时良久,终于写成一副恢宏大气的……“鬼爪挠心图”。
站在一边的封均有点愁,自家庄主相貌堂堂眉清目秀,要说琴棋书画,那是无一精通,平日只会练点蜘蛛、蝎子和蜈蚣。
他很担心自家庄主嫁不出去,幸好自从正阳山庄覆灭,林疏月在武林中默默无闻家世一般,年纪也大了,这才能不让才情背锅。
就在这样平静安详的日子里,武林同盟会一张邀请函将林疏月拉上了既定路途。
闲云州到玉京州路途遥远颠簸,好在林疏月是吃苦的好苗子,马车上炼几只毒虫也就过去了,和在自己家没什么区别。
玉京州。
车水马龙,即便寻常坊间小贩店面亦是金碧辉煌,排列鳞次栉比,彰显出独一无二的奢华风貌。
过眼云烟似的繁华纵横交织,金粉堆砌的恢弘大气尽头,响彻武林的武林同盟会坐落其间。
穿着统一的同盟会司事秩序井然,守卫四方,其间又有巡逻队警戒巡逻,维护安全秩序,奠定不可冒犯的威严。
沿着中心街大道行至尽头,穿越尽显风雅的竹林幽静,便到达武林最富名望的门派之一——鸣鹤山所在。
恰逢本届武林大会由云山主督办,场面更宏伟壮观几分。
往年与会者还得自找客栈居住,今年倒是方便,被分别引入同盟会和鸣鹤山居住。
林疏月和封均属于被分配到鸣鹤山那一波。
琉璃碧瓦,雕梁画栋,各式各样的建筑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大方。
门口两个石狮子更是汉白玉雕的,世家大族底蕴尽显。
山主云栈及夫人白离在内堂迎接声名赫赫的武林前辈,少爷小姐在门口迎接各路武林同道,以示一视同仁。
天色尚早,云氏门口人群已然络绎不绝,林疏月貌不突出,混在其中,和大小姐云青青略打个招呼,就往里面走。
熙熙攘攘的人声喧闹扰人,声色气味将鲜活人气爆炸似的点燃传递,行至门前,林疏月脚步顿住。
据说出自云氏老祖宗之手的“正心明德”匾额高悬,灿白阳光倾泻而下,折射出近乎刺目的光晕。
掩映人群之后,似乎跪着一名女子。
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妇人出现在此处格格不入,跪在那里,竟像处于虚空之中,人来人往熟视无睹。
稍微留心就会发现,不全是宾客故意不看她,几个明显训练有素的家生弟子说话聊天,将女子身形挡在后面才是主要原因。
女子似乎习惯了,神情木然,眼神也无光彩,不施粉黛,嘴唇起皮,却难掩骨相里透出的清丽之姿——这是个风情在骨的美人。
封均落后林疏月一步,这会儿追赶过来,不知道打听到了什么,压低嗓子道:“庄主,世生皆苦,别看了。”
周遭喧嚣不断,像是有无形的屏障将林疏月隔绝在外,她垂下目光。
林疏月五官清疏,说不清同情还是冷漠,眼神落在那妇人身上,貌似疑惑:“云氏是世家大族,轻易不会不顾及体面,这是怎么回事?”
封均将所知全盘托出:“这女子是附近农妇,云氏有一子弟欺辱了她,她丈夫找上门来,竟被活活打死。武林大会将近,云氏脸上不好看,罚了那弟子禁闭,但这女子不忿,于是成日来讨公道。”
“不忿”的女子呆呆愣愣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世家子弟却嫌她烦,一边嬉笑,一边抱怨:“丈夫为她贞洁而死,照我看,她就应该自杀保节,她这样实在愧对丈夫。”
有心者评头论足,包容者脚步匆匆。
至于她也死了,自己和丈夫的“公道”谁来讨,他们没提,也没想。
“据说叫人拉走了,这女子也会爬回来。这时节敏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云氏也不方便直接对这农妇做些什么。”封均低声补充,眼中讥讽之意明显,言毕轻嘲一声:“云氏也是左右为难啊……”
衣冠楚楚的名门望族摩肩擦踵,数不清种类的熏香混在一处,越发浓郁刺鼻,林疏月本能后退一步,避开扑面而来的“人气”。
忽然,封均听到一阵悉索声,很轻,如果不是习武之人怕是不会发现。
周遭不见异状,他低头寻摸一圈,语气疑惑:“庄主,您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林疏月衣衫皆是素色,朴实无华,连佩剑都没个络子,轻飘飘的裙角随风轻动,干干净净,不见遗落什么。
她要转身离去,被封均这句话打断步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惑:“什么?”
此地人声鼎沸,他应该是听错了。
封均扯了一把自己的领子,压低眼皮,不动声色打量周遭:“没什么。”
耽搁的这一会,又来了不少人。
砺霖泽顾氏和听风谷苏氏的人到了,同是武林同盟会成员,云家便与他们多寒暄几句。
在一众风尘仆仆的远客中,又是一份别具一格的体面。
对比苏氏浩浩荡荡一群人,顾氏只有顾赫殷带着几个徒弟,连门主顾赫明都没来,就显得形单影只了。
“顾兄,许久不见,今日与顾兄不期而遇,实乃幸事。”听风谷谷主苏幽是个和气的老好人,率先打招呼,又道:“怎么不见顾门主?”
顾赫殷眼下青黑,还是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样子:“临时有点事,来不了了,已经和同盟会打过招呼了。”
他嗓音阴柔低哑,很不阳光,好在苏幽也不嫌弃,笑呵呵继续和他寒暄:“这样啊,那今年就得辛苦顾兄了。”
说着,苏幽抬眼看向顾赫殷身后几个青葱般挺拔的徒弟,感叹:“哎,我真羡慕砺霖泽,轻车简从,这才是武林侠士,豪放洒脱,来去自如。不像听风谷,人事繁杂,麻烦吶……”
他其实真没别的意思,这几日赶路,被门人折腾得够呛,一见顾赫殷身后就几个侍剑弟子,情不自禁发了句牢骚。
但这话落在顾家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对比武林其他世家大户,顾家底蕴单薄很多,本不是世家大族,这一代还只有三兄妹,基本上是靠顾赫明才坐上了武林同盟会这艘船。
顾氏也想发奋图强,奈何人丁稀薄。
三妹顾天姝早年离家,久久不归,顾赫明时常出去找,但也不见人回来。
顾赫明比林正端还大几岁,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至今未婚,子嗣更不用提。
唯一有所出的就是顾赫殷,但夫人早逝,只有一个独子,这么多年不见续弦,想来是不能梅开二度。
按理说,顾家兄弟感情不错,顾赫殷独子注定是砺霖泽的继承人,应当受尽砺霖泽的资源栽培堆砌。但这顾多福甚是神秘,不说武林同道各种交流会不见人影,连素日行走江湖也不见传闻。
宠孩子不是这个宠法,再大的权势想接手也得有一个徐徐图之的过程,不然王冠之重,是会压断人脖子的。
是以砺霖泽表面风平浪静,但江湖人士私底下都传,等顾赫明死了,这同盟会四门,怕是得少一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要是苏幽遇到的是顾赫明,那男人脾气敦厚,见苏幽面上疲惫,于实情也能猜得差不多,必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顾家二爷就不一样了,他家世不错,兄长稳重有担当,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怨气,像是把经年激忿都寄托在一身皮肉上,尖刻得几乎撑破骨头,眼角眉梢都带着凉薄。
“裹着人皮的烧火棍”眼神巡逡一圈,嘴角一挑,说什么都像是在嘲讽人,何况这会是主动的,说出的话尤为刺人:“顾氏人丁稀薄,是不济,但再不济也不指望子弟打得狗血淋头,只为给家族长脸。”
武林大会五年一次,八方来客,哪个不是为了家族和自己长脸?纵然武林大会多次被指责不公,谁又会主动说出来,以自己的前途做赌呢?
发展至今,没有家族的散客都不一定摸得到交流大会的门槛,是想给“家族长脸”都没有资格。顾赫殷这一句话,便打翻一整船人,将众多武林同道都推到了对立面。
顾氏门徒也吓了一跳,他们在砺霖泽听顾赫殷言语百无禁忌惯了,本以为自家二当家天生幽默呢,谁料他心里真这么想的,还给说出来了!
他们不会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就被赶出去吧?!
眼见顾氏门徒憋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想给自家二叔解围,又碍于辈分不敢开口。
当然,他们也可能是怕引火烧身,二师叔向来敌我不分,万一救人不成,再把自己搭在里面。
相比之下,苏幽算是厚道人,自知理亏,也不辩驳,灰溜溜看了夫人何周一眼,拱手致歉:“怪我怪我,在下失言,还望顾兄海涵。”
顾赫殷也不比他光彩到哪里去,但心里自我感觉良好,他正要继续阴阳怪气,就见砺霖泽大弟子正拼命对他使眼色,这才想起出来前,顾赫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安分些,实在不行就闭嘴。
对于一向威严仁厚的大哥,顾赫殷心里很有几分敬重,于是撇嘴的时候嘴角都比平日低三分。
旁边的主家人是小辈,顾赫殷与苏幽呛声,他们不方便开口,这会儿连忙上来打圆场。
苏幽也顺理成章接了云青青递过来的台阶,赶忙岔开话题,又对他们兄妹道:“女大十八变,青青样越发标志了,不愧是武林第一美人!”
他用词随意,语气却不轻挑。
云青青嘴角含笑,她眉眼清,却极为秀雅端庄,看上去温婉又大气。
女孩落落大方:“苏叔叔谬赞,青青中人之姿,哪比得上绵绵玲珑剔透嫣然可人?”
她说着,眼神扫过听风谷弟子,果然看到一个圆脸的“剔透”女孩朝她眨眼微笑。
——听风谷大小姐苏绵绵,与鸣鹤山大小姐云青青并成为“武林双姝”。
“哎,绵绵不及。说到武林美人谁不第一个联想到南离云氏的大小姐云湘,当年‘素手动京师’无人不知。多少王公子弟们争相示好,上门求亲?”云氏素来出美人,云湘美得惊艳,美得遗憾,苏幽面露惋惜,又随口问:“对了,此番云梦云氏还不来吗?”
话音刚落,气氛又是一滞。
云青青与其弟云芃对视一眼,笑意渐消,脸色有几分黯然,强提嘴角道:“是,和往年一样。当年南离云氏覆灭,云梦云氏满门忠烈只剩棠姨一人,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即便来了也是孤身一人……今年的武林大会就只剩我们玉京云氏了。”
旧人旧景不一定总让人感动,尤其是除了自己寥落,其他人都风光无限的时候。
苏幽跟着感叹:“当年还是天姝太任......”他话说了一半,就被何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抬眼正对上顾赫殷阴恻恻的眼神,差点忘了,顾天姝正是顾家多年未归的三小姐。
他咳嗽一声,改口:“还是缘分不到,缘分不到。”
苏幽自觉自己今日说话的缘分也不到,要不怎么老犯人忌讳?
他忍着肋间来自夫人的痛意,看了一眼笑意盈盈关切看着他的何周,牙疼似的对云顾两家人拱拱手,“舟车劳顿,尚未休整,我等先行一步。”
随后转身离去,准备于无人处继续接受夫人甜蜜的“爱意”。
一行人整肃有序离开,队尾苏绵绵脚步轻盈,经过云青青时,安抚似的,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
待苏氏子弟先进门了,顾赫殷也跟着礼貌告辞,就听到云青青温和笑道:“方才的话顾叔叔不必放在心上,武林同盟会四门同气连枝,云氏一切皆以大局为重。”
云青青此言不是无来由的,毕竟当年搅黄云棠与顾赫明婚事,害得云棠数十年在武林闭门不出的顾天姝,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而当年云氏三支血脉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此事顾家理亏。
于是顾赫殷又搜肠刮肚,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去。
他本以为此间事了,脸上能夹死蚊子的褶子都柔和几分,熟料漫不经心一扭头,就准确从人群里看到林疏月。
那女子对他礼貌一笑。
对于这个“抛弃”自家宝贝儿子的女人,顾赫殷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他习惯性竖起眉眼,想嘲讽几句,又想起大哥的警告,于是嗤笑一声,扭头时白眼翻上天际。
顾氏子弟已经心平气和,放弃挣扎,只有最后一个小徒弟在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