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路上熄灯,偌大的花园里,只剩墙壁上隔几步路一盏的微弱马灯亮着。栅栏边上成排的椰子树只剩黑魆魆的暗影,静默地伫立在那儿。无风无云,圆盘状的月亮散着柔柔的光晕,无声地瞧着大地。
殷家的宅邸其实是前后两座并联,故而显得宏伟。东边正对着一棵椰子树的是顾昭允所在的阁楼,两瓣屋檐下,老虎窗内隐有亮光。窗户用的是压花玻璃,不大容易窥见外面。
顾昭允被丢进阁楼那一间小卧房内,窗下摆着一张废旧的榉木小床,周边放置着杂物。拉开了灯,也是一盏幽黄的琉璃壁灯,灯光不稳定,影影绰绰。
那个被唤作阿雪的姑娘也跟着来了,身后跟着妹妹阿月。待护卫出去后,她就进来。顾昭允坐在小床上,感到手脚发软无力,像是感冒发热,头脑也昏沉,应该是药效发作。
阿雪微微站了一会儿,才拿了药给她,“我看到你手臂上有伤,这个是治外伤的药,你可以自己擦一些。”
“好。”顾昭允接过。
阿雪就走了,门从外面被锁上,当然就算不锁,顾昭允现在这个状态也难以走很长的路。顾昭允觉得乏力,闭目躺在床上。
时间不早,花园里阒然无声,阿月走在阿雪身边,频频回头望着东阁楼的老虎天窗,若有所思,忽然扯了下阿雪的袖子。
“姐,咱们家不是改邪归正了吗?怎么还干这种事?”
阿雪拍拍她的手,“老太太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们快别说了。”
而此时在顾瑛家,顾瑛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前来汇报的人一说完,她就有些恼。鬃毛刷插不上话,在沙发的角落里窝着。
陆钦听到消息,也急忙赶到父母家来。顾瑛正坐在一把素圈交椅上,喝凉茶降火。他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坐下就开始说话。
“妈,我想通了,咱们和我三舅都是陪跑的。是顾客舟,他想杀了顾昭允,所以借我们来打掩护。”
进展到现在,顾瑛就算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我们真是消息闭塞,连老大哥留了件文物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居然还是……”
顾瑛说起这件事就有些窝火。昨天,她在家里约了人打牌,殷筱忽然到她家里,说是走在路上崴了下脚,疼得走不了路,路过这里进来歇歇。
殷筱这孩子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那时候她除了殷墨渝,和殷家其他一些姐妹还是尚有往来,殷筱混在一众小辈里,有时跟着大人来串门,自然而然就熟识了。到后来,小辈里面也就她会和顾瑛来往。
现在虽说很少再见面,但到底还存有旧情。她叫了大夫过来给殷筱上药冰敷,殷筱闲不住,看见麻将桌见猎心喜,想替她来一局。
她由着她上桌,结果殷筱在牌桌上似洪水猛兽,以至于那些牌友再好的牌品,也架不住被一个年轻小辈杀得落花流水这样的惨局,纷纷称事离场。
顾瑛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在殷筱来前,她今天的牌运很是不好,正为此发愁。顾瑛一个高兴,留了她吃饭。饭桌上谈到激动处,殷筱的嘴就跟破网兜一样,什么话都往外抖落。
顾瑛笑着看她,寻思何不趁这机会,问这小姑娘点话?
尤其是问她点殷家的事。这一问,还真就给她问出件大事。不是殷家,但是是顾颂。
现在想起,那殷筱分明是故意的,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想来想去,不能是顾颂,那能指使动殷筱的,只能是……
这就是最让顾瑛恼火的一点,她在谁手上吃亏都无所谓,独受不了这个人。她把瓷杯往小几上一放,道:“殷墨渝这个老东西!这么老了,倒是当起搅茅棍来了!”
陆钦愣了一下,小声道:“妈,您别这样说。她是搅茅棍,那我们岂不是……”
他在顾瑛的眼神下闭上了嘴。
沙发角落里传来鬃毛刷桀桀的笑声,他正蜷着看报,鼻梁上的眼镜随着面部肌肉一起颤动。顾瑛本就心气不顺,看见他更是不顺眼,直抚着胸口,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陆钦也跟着叹出口气,又为她斟了杯茶。此时都过了零点,墙壁上的挂钟摆动着,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江行阙也是,她想赶走阿允,我们给她个机会,她又当看不见,白让我们当恶人。阿钦,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耍人?”
顾瑛这里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第一次去找江行阙,说要带顾昭允走,江行阙不置可否。后来陆钦还以为江行阙觉得他们在纸上谈兵,干脆付诸行动,找出一个顾昭允的把柄供她发挥,结果江行阙雷声大雨点小,什么都没做。
这种感觉就像是别人家小两口吵架,你去劝架,结果被人家转头来一句:“关你什么事?”
顾瑛想不明白江行阙的用意,只能叹道:“先静观其变吧!经此一事,又诈出顾客舟那个疯子的野心来,你三舅现在指不定怎么头疼呢!我们还是先护好和江行阙的关系。顾家的事还没坐定,不能做朋友,也绝不能成了敌人。”
顾昭允很早就醒了,直等到晨光熹微,昼夜交接,绒红的太阳从东方冒出来。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没有消下去。这时房间内才亮了一点。
这个时间段,花园里依旧保持着寂静。一辆黑色轿车顺着路道从铁闸门里开出去,车门扫过大芭蕉树的叶片,留下一阵浮动。两只灰扑扑的丛树莺飞出去,飞往岔路间那片毛竹林里。林子里有一片弯月形的小湖,水绿色清,桥上覆着青苔,一只白鹭立在水边的泥土上。
日光洒进东阁楼内,驱散一晚的暗沉。这张床上没有枕头,躺了一晚,脖颈有些发僵。顾昭允力气涣散,睁眼后强撑着坐起,拿过床头柜上的水饮了几口。一转头,才看见北头的墙上挂着幅画。
顾昭允不用走近就认出此画是元代王蒙的《具区林屋图》,画乃纸本设色,构图紧密。她站起身来,走到近处去看,却将觉得不可置信。
这幅画的真迹在博物馆,那眼前这幅只能是临摹的作品了。可要说它是后人所临,顾昭允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画作外封着玻璃板,隔着玻璃乍一看材料新旧和几方钤印,并不觉得是做旧,那就只能从笔墨章法上来判断。
可问题是,仔细看了看这画作的细节,顾昭允竟更不觉得是临摹的作品了。她一凝神就有些累,还有点头疼,闭着眼睛休息片刻,才重新看去。
顾家以玉器闻名,殷家则是以古书画闻名。顾昭允不大擅长鉴定书画一类,好在这次看时,她在画面左下角发现一处极小的名款,这画竟是殷墨渝年轻时所临的作品。
不愧是殷家,这还是在几十年前,家中一个小辈就有这样厉害的能力了。就是不知殷墨渝为什么独将这幅作品封存在这间阁楼内。
顾昭允正思索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声音在门前停下,倒也没有等,扣了三声门。
随后门外的锁头响动,门被推开。顾昭允看去,是一个看上去约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婷婷立着。她有些发怔,因为女人的样貌可以说极为美丽,一头乌发绸缎般垂在耳边,眉眼柔和,显得温和可亲。
“昭允吗?跟我走吧。”
顾昭允有些疑惑:“是殷老夫人叫您来的?”
“殷老夫人不在,我救你出去。”
女人直白如此,说话间语气却是温软平缓,不见急意。顾昭允就问:“您是殷老夫人的什么人?”
能出入殷家家宅,能调开殷家护卫。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说:“不走吗?老夫人应该快回来了。”
当然要走,不管是什么原因,也只能跟她走。顾昭允已经努力支撑,女人就搀扶着她,顺着阁楼的木梯一步步走下去。她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穿梭在这偌大的宅子、错综的走廊里,最终也不知从哪扇偏门出了宅子。
出去的地点已经是整个花园的后半部分,在一片南洋楹后有一个朱漆剥落的木门,女人将门上的锁打开,带她出去。出去就是紧邻树林的一条大路,一辆汽车停在路边,女人陪她坐在后座,司机一脚油门,驶离了这地方。
车子驶在外面的大街上时,女人才问她:“你在哪里下车方便?”
顾昭允道:“青鱼港那里吧。”
车子就驶到青鱼港那一带,找了条繁华的街边停下。女人对她道:“好好吃点东西,会好很多。”
顾昭允应下,下了车,并没有追问她的身份。黑色轿车远去,喷吐着青灰色的尾气,隐在远处的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