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迅速上前在张既亭身边蹲下,谢清探了探张既亭的脉,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并非寻常风邪之症,”谢清很快得出了结论,她十分利落地将人抱起放至塌上,神情很是严肃,“应是中毒。”
是中毒,还是她既没在书中见过、也未曾在病人身上见过的毒。
张既亭的脉象细数无力,浮散无根,滑涩交杂,气机不畅,显然是神魂不安的迹象。
萧靖和闻言,上手探张既亭体温,发现他虽面色潮红,身体却比常人还要凉。紧接着,他又去探张既亭的鼻息——还好还好,气息尚存。
“谢姑娘,”萧靖和将被子展开盖在张既亭的身上,面露疑色,“会不会是昨夜的饭菜有问题?”
谢清摇了摇头:“昨夜之饭非独他一人所食,且宴前我曾趁司尹不察,细查桌上器皿,皆无异状。”
谢清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姐......姐姐......”张既亭的声音断若游丝,他的手缓缓从被子中抬起,指尖颤颤巍巍地在空中划动,仿佛他的眼前不是窗幔帷帐,而是一番别的什么景象。
仔细一看,张既亭的脸上更是骇人。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浅灰色,清澈而空洞,仿佛落入一片深渊的死寂。
“这是什么毒?”萧靖和之前在军营里也曾辨得一些毒,例如蒙汗散、五步蛇毒、砒石粉等等,之前在树林里中的梦隐毒就已经让他大开眼界,像这样诡异的毒症对他来说更是闻所未闻,想到穗川的特殊之处,他微露惊异之色,“难道......”
谢清心中亦生出一些猜测。
在穗川京城接连遭受雨灾后,她有意了解过异雨之毒,传闻这种毒分三种症状,其中一种症状便是灵魂游离、眼神空洞、眼前出现幻景,正是张既亭此刻的模样。当初穗川一雨,不知撂倒了多少在青天之下奔波劳作的百姓,但同样也有许多人那时正巧呆在屋檐下,未遭此劫。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碰到中了雨毒的病人。
此毒通过雨水与人体皮肤表面的接触直接渗透入体,约三个时辰后开始发作。
若有人收集了当初那场异雨的雨水......
这雨水可以用来提供给医者研究解毒配方,亦可以用来害人。
若是猜测无误,现在或许已经可以初步锁定毒源,张既亭中的是最严重的雨毒,那他与这雨水接触的时间一定不算短。
“萧将军昨夜是否沐浴?”
倘若在昨夜沐浴的水中掺入那日的雨,毒性定会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谢清本以为萧靖和这样谨慎的人,晚饭都没吃,又怎会脱光衣服入浴?
谁知,她看到萧靖和缓缓点了点头。
谢清:?
萧靖和被她盯得脸色微微泛红,神情略显尴尬,低声咳嗽了一下:“我自小……就比较爱沐浴。”
爱沐浴?那在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军营里是怎么过的?
谢清一时语塞,眉头抽了抽:“那你可有感到异状?”
萧靖和认真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并无不适。”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无奈:“不知什么缘故,我还觉得昨夜那水舒适得很,似有熨帖筋骨之效。”
谢清回忆起昨夜她从带路小厮嘴里套出的话:“穗川农桑繁盛,农人们每每劳作一天后,都爱沐浴解乏、松筋活络,因此此地除了农耕,汤泉业亦尤为发达。据说城南有个耒耜泉,养着十七家浴肆,前朝还有药农配出三蒸三晒的舒筋草,丢进浴汤里能化开骨缝里的酸气。因此......你觉得尤为舒适,应是水里加了药草的缘故。”
“原是如此......”萧靖和明了后,却不由得思索起另一个问题:“那回茵姑娘至今未醒,难道她也中了此毒?可为何......我仍完好地站在这里?”
如丝线般缠柔的女声在房门处想起:“自是因为,他们舍不得。”
说回茵,回茵便到。
雪色裙裾扫过门槛,身着白衣的女子慢步踱到谢清身边,她头上插着的白玉簪歪斜着,睨着萧靖和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揶揄与不满:“萧将军,此刻才是卯时三刻。”
正值冬日,天亮得晚。庭院中落满了昨夜的寒霜,树枝在风中微微颤动,偶有细小的滴水声打破清晨的寂静。天边刚见一缕微光,寒冬的晨曦在此刻才要到来。
这个点,谁都不想起床。
谢清笑了笑,微微咳嗽一声,问她:“舍不得什么?”
回茵道:“自然......自然是舍不得那雨水,或者说,对于司尹来说,我们......没有中此毒的必要。”
没有中此毒的必要......?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目光空洞、眨眼频率十分缓慢的张既亭身上——那么他,这位朝廷的昭王,为何有中雨毒的必要?
“回姑娘好才智。”身后传来了鼓掌声,众人回过头,发现那肥头大耳的司尹正从门外走进来,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容,可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神情远不如昨晚宴席上那般谄媚:“三位放心,你们只管留在这里吃好喝好,我陶荣可保三位无虞。”
萧靖和立刻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面上是不加掩饰的警惕与敌意:“陶司尹,你给朝廷的亲王下毒,阻其回京,你可知......此乃抗旨?”
陶荣身后的府卫拿着剑挡在了陶荣身前。
“下毒?”这位陶司尹敛起了笑容,脸上多了一丝阴沉:“将军可知道,我这穗川城里有多少百姓,和他一样躺在这床上目光空洞,喃喃自语?身为一城司尹,我该如何?”
随即,他的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变脸犹如翻书似的,缓缓说道:“诸位,现下你们的这位王爷朋友倒下了,你们......自然是走不了了。不如,此刻随我去这穗川城中的大街小巷看看,自会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萧靖和走不了,他此行有护送之责,将张既亭丢在此处便是抗旨;回茵自称没有武功,那自然也是难以逃脱这天罗地网。
谢清倒是可以走。习剑者擅轻功,想离开并不难。
不想走,是她确实对这不知源头、不得解法的毒雨感兴趣。
她的好胜心蠢蠢欲动——不就是毒吗?怎得这么久了,都无人能解?
谢清想,到了京城,恐怕还会有多方势力与不明因素干扰,难以静心研究。与其费上一番工夫逃出城再找回京车队,不如留在此处静观其变。
这司尹甚至可能还有那日的雨水——多稀罕!
要是能偷上那么一点......
其她几个人自是不会知道此刻面无表情的谢清在打什么主意。萧靖和安置好张既亭,确保了他身边有小厮照看着,三人便跟着陶荣出了府。出府的路上,谢清发现陶荣的这座宅子的路线并不复杂,只是巡逻的兵卫众多,走上两步便能碰到一队;而那府墙更是奇高无比,可只要多看一眼便会发现,墙的上面那一半似是新砌的,颜色要比下面的一半新上许多。
长街寂寂,行人寥寥。
按理说这个点正是一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卖菜的、卖早点的、开饭馆的、挑水的、送柴的......各有生计的百姓们早该相继出工,奔波忙碌出一城的烟火气了。
可谢清立于凛冽冬风之中,只觉这寒风毫无阻滞,四下无遮无挡,长驱直入。
真如当初在马车中猜测的那般,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巡逻的官兵在街道上走动和一队人推着推车在府门外等候。车上堆着几袋麻袋,鼓鼓囊囊,似是装满了米粮。
陶荣拍了拍麻袋,对三人说道:“诸位,便先随我去百姓的家中分发米粮吧。”
“每日我都会派出手下,分头去百姓家中分发米粮。”陶荣挺着不小的肚子,扶着推车的一角缓缓前行。
回茵走在谢清左侧,她面上似笑非笑,轻声问道:“司尹为何不让百姓自行来取?若在城中各处设下分粮点,令百姓排队领取,岂不更省人力?”
“百姓......”陶荣说着叹了口气,“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穗川虽不及荀灵繁华,可毕竟是产粮之地,曾经的百姓吃住不愁,倒也不算寒酸。陶荣领着她们走过的是曾经的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虽此时门户紧闭,檐下无客,但那斑驳的门板、褪色的招牌,以及门前偶尔散落的几片枯叶,依稀透出往日的热闹与烟火气。
“从前,百姓除了上缴朝廷的米粮,家家户户皆有余粮自足,甚至还能做些副业贴补家用,生计无忧,我们穗川能自成一方天地。”陶荣的语气听着十分沮丧,目光扫过空荡的街道,“如今,却连这活命的口粮,都要靠我们一一发放了。”
说着,陶荣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柴门。
过了半晌,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徐徐靠近,柴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一位老翁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站在门内。他的手枯瘦如柴,青筋凸起,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皮肤上布满了深深的裂纹,像是干涸的土地。他的脸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身上的衣衫破旧不堪,补丁摞着补丁,袖口处还沾着些许泥土。
见到陶荣,他颤颤巍巍地弯下了身子,嘴里恭恭敬敬地吐出两个字:“司尹......”
而后,他打开房门,退到一旁。
陶荣见状,顺势推开了半边柴门,领着一行人进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