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夷怔了怔,向田言走去。顾御诸见状,将挽在田言与颜路手腕上的藤蔓松懈。
“赵高田猛皆死,你家仇已报,可还有心结?”冯夷问。
田言心中一紧,微微沮丧:“……田言只是疑惑,您救下我母亲,是为了让我出生,然后借我去破译言无忌玉佩上的密文,告知给顾云尧后让她顺其自然杀死东皇太一么?”
冯夷温温说:“非也。”他顿了顿,“我没有救你母亲,让你活下来是她自己的选择。”
“……谢谢您。”
“你唯一该感谢的,是你的母亲。我对她说过:‘为自己而战斗’,其实你母亲是在为你而战。你该去找你母亲,她的心脏还在随你跳动。”
“怎么会?”田言显然震惊,“赵高说她死了!”
冯夷屈了屈眼,似乎在思索。
“一面之词。”他说。
田言的呼吸有些乱:“母亲被他用来制衡我、让我本分地为罗网效力……可神农堂沛军起义就已经表明了我的背叛,赵高没有留着母亲的理由!”
顾御诸缓缓向前,与冯夷并肩听着田言的表述。
“你早就做好失去她的打算了,是吗?”顾御诸轻柔问。
田言捏住山根,皱眉说:“……我不想的,可是、…”
一旁的颜路突然说:“她会理解你的,你是在为了自己战斗!”
田言看向颜路,眼底忧伤流过。
她是最了解母亲的人,她知道母亲会原谅她的,但先放手的仍是她。
同韩信与颜路在会稽的日子过得很快,她总在想局势、想策略,想如何救出赵高手上的母亲,她有时感到累,但总能想起顾御诸的笑容来。她找颜路谈心,谈许多关于“惊鲵”的事,慢慢地,她动了明面反抗罗网的念头。
那是母亲痛苦的源泉啊,她为报仇杀了养父田猛,也可以为报仇歼灭罗网——那个痛苦的熔炉。
顾御诸看着田言,正色说:“或许,赵高根本没有掌握你的母亲。”
冯夷说:“无论如何,你母亲确是活着的。”
田言恍惚地摇摇头,咬牙说:“母亲她武功尽废,就算不在赵高手上,也……”
“她是母亲,阿言。”冯夷语气深重。“她可以为了你死,更可以为了你活着。”
“她彼时为了你委身于田猛,此时又何尝不——”顾御诸点到为止。
田言无言许久,令人看不透。
她微微颤着,语气细微:“我该怎样找到她……”
“你手中的剑叫作‘惊鲵’……当你对一件事物的执着足够强烈时,你周围的一切都将指引你。——方法有很多,大小姐,只要你想。”顾御诸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这么乐观?”
一阵热风吹来,顾御诸蹙眉,她哑然。
她的“乐观”,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她记忆中那样多人吃人的场景,那样多虚假与欺骗,令她从未真的信过什么,所以她抱着刀睡。盖聂的存在或许只是让她更有胆量去赌。
用她那半席柔软,赌人心。
顾御诸哼笑一声,淡淡说:“因为我知道,人就是这么贱。”
生而向死,却仍贪心地活,是贱,但至善,所以她愿意赌。无论赵高还是嬴政,都是天地间一粟求生的人,何况一对母女。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田言只落了一滴泪,便又换回了那张忧郁沉静的面孔。
冯夷缓缓走向颜路,颜路一颤,白幕上的血花更大。
冯夷徐徐抬手,搭在颜路肩上。他温温笑说:“你也不年轻了吧,白发生了这么多。”
“老师……弟子、…”颜路嗫嚅,身影摇晃,似乎就要不支倒地的样子。
两年前小圣贤庄覆灭后,他的灰发一夜斑白。顾御诸有时玩笑,说他成了“奶奶路”,才让他愁苦憔悴的脸上得了一些笑意。
“弟子可负了老师?——”
冯夷轻扶颜路,安抚说道:“莫激动、莫激动。”他转头看向与田言轻松攀谈的顾御诸,继续说:“若你看得见,也自然知道不负为师了。”
颜路听言松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冯夷看向含光剑:“这把剑佩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其中‘坐忘含光’之道,你还需再参悟。”
颜路听言似乎鼓起了干劲,抖开袖子便下跪行了一大礼:“谨遵师命!”
“含光!——”顾御诸朗声喊,“你们师徒相见,也要考虑一下路的身子吧。”
冯夷一震,怕得赶忙扶起颜路,对颜路说:“看见没有,她现在和你比我好,可别再折损为师了。”
颜路频频点头:“是、是。……”
顾御诸哄好两个最年轻的人,便把他们糊弄给冯夷,自己去找瑶姬聊天。
“你就要这样见伊挚吗?”顾御诸恣意蹲在瑶姬面前,拾起她眼前一缕红发玩弄着。
瑶姬歪歪头:“披薜荔,戴女萝,有何不对?”
“我是说这个,”顾御诸举了举手上那缕发,“未免太杂乱了。”
后来她从不知哪掏出一柄木梳,想来又是她闲暇时做的样品。她往梳柄上新刻字:
“慕予”。
她笑笑:“让冯夷给你梳梳,利落点见面。”
瑶姬呆呆地望着顾御诸,表情微微波澜:“谢谢。……”
“我还想问问,你们阴阳家都谁会用六魂恐咒?”顾御诸仍挂着笑,可语气中的逼人有些藏不住——她还记得一些事。
瑶姬垂眼思忖,半刻后回答说:“太一、东君、月神与大司命,都会使用此些歹毒的咒术。”
“可有解法?”顾御诸问。
“你拥有大千之力,如今与德门相融,解除咒印不是易如反掌么?”
顾御诸顿了顿,而后说:“以防万一嘛。好人做到底罢?”
“哼……”瑶姬摇摇头说道:“除非施咒者死,否则无法解除。至少二十年前是如此。”
顾御诸猛地站起身离开瑶姬身前,她微微颦眉,嘴角笑意不褪,整体却有些怖人了。
她抬首屈眼,看见几只三足金乌的残影。
……
顾御诸取回了视觉,让颜路田言都到山庄去,而田言不肯,顾御诸只好又带着田言出了蜀地。哪知这番太过激烈,田言果然承受不住,不适了许久。
幸好有颜路给的药丸,不然真要命丧黄泉!田言心中感叹,一边还干呕着。
顾御诸实在没办法,找到一处清泉为田言取水。冬日药草稀少,一时制不出特效药,只好用些掐虎口的土法子。
顾御诸坐着为面色憔悴的田言掐着虎口,显然惭愧:“唉……真对不起你,大小姐。”
她一时激动,果然忘了外界与“南巢”的温差,造成田言身体异样。…这么一想,身边有个盖聂颜路或者端木蓉真是对谁都好,顾御诸心下叹气,又听见田言咳嗽两声,赶忙照料。
最后她买了两匹马,至少比与自己轻功强,那时她们已到了汉中郡。
夜间,抵达咸阳边界时,顾御诸却突然止步不前。
田言疑惑向远空望去,接着怔住。
两人的脸在火光中凝固成一座苍白的碑。
顾御诸起初是茫然的,嘴角甚至带着点困惑的弧度,仿佛眼前倾塌的朱墙碧瓦不过是戏台上的布景。
咸阳宫在燃烧。
夜色被撕开一道猩红的口子,浓烟翻滚着升腾,像一条黑龙盘踞在咸阳上空。火光舔舐着飞檐,琉璃瓦在高温中炸裂,碎片如流星般坠落,划出短暂而刺目的轨迹。
风卷着火灰掠过宫墙,带着焦糊的檀木香和绸缎焚烧的苦味。偶尔有未燃尽的案牍炸开,墨迹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像是史官最后写下的字句,还未干透,便被烈焰吞噬。
铜鹤熏炉倒伏在玉阶上,金漆剥落,露出焦黑的骨架,宛如一具被抽去魂魄的尸骸。 古柏在烈焰中蜷曲,枝干噼啪作响,像是垂死者的骨骼在爆裂。锦鲤池的水早已沸腾,蒸腾的热气裹着灰烬,在半空中凝结成诡异的雾霭。
“朕的命是无数人的命换来的,那些人为了让朕前进通通死在了朕面前,有人想朕死,也有人想朕活,所以朕不值得死。”
“朕不想死,也不能死!!——”……
嬴政的呐喊竟在耳畔复现,只是尾音被烧灼得嘶哑变形,最终和着远处宫娥的哭喊,碎在灼热的风里。整座皇城在火中缓慢坍塌,飞檐斗拱化作焦炭,雕栏玉砌沦为废墟。唯有那尊青铜编钟仍悬在残破的梁架上,偶尔被热风撞击,发出喑哑的鸣响——像是这个王朝最后的丧钟。
“这个蠢货。”顾御诸失神骂道。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弱肉强食的世道,无人耕种的土地,到处一片荒凉,一片狼藉,充满算计,阴谋,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生命,一切生物都显得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