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随眼望去,这太医署好生气派,院墙近两人高,四角还立着望楼,周围空旷,连树都没有。茫茫黑夜,依稀可见火把点点星光,上面必是有善弓之人守着。
硬闯,这几人怕是竖着进去横着回来。
“不如,你与我,翻进去好了。”徐君月向沈行舟近处凑了凑,冷冽的香入鼻,她子脑子清醒了几分。
沈行舟看了看后面那几个人,他们是来找药的,若人不知鬼不觉的更好,人一多,反而动静大了。沈行舟原是不想她去的,里面到底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
他怕她受伤。
徐君月看出了他的犹疑,挪了挪身子,捏着他的袖子边儿,扯了一下,又一下,微微颌首,那双眼睛带着祈盼,就那样看着他。
她那哪是扯着他的袖子,分明是扯着他的心口,他非木石,可禁不住她这般磨人,只得点说好。
两个人擦着角楼的边儿,翻墙而过。夜风呼啸,吹得衣摆猎猎。这算是徐君月的老本行了,做起来倒也有几分得心应手。她握了握手上的剑,紧跟在沈行舟身后。
不是她非要上赶着做这买卖,太子面前得不得好倒没什么所谓,只是跟着他,她安心点儿,总好过在车舆上坐立难安。
她不知为何,近日越发在意他。许是他救了她的命,许是熟识了。
白日下了一天的雨,太阳落了,反倒有了月亮。只是夜风依旧大,两个人的影子贴在一起,似乎也跟着风隐隐绰绰。
进了院,才发现内里兵力虚浮,零星几个士兵拖拉着刀剑,脚下无力,毫无士气。
恐生变,两个人寻了个角落,观望着兵力布防。过了许久,发觉这似乎并非诱敌深入的圈套。沈行舟越发觉得蹊跷,毕竟眼下情况与那兵说的大相径庭,他生怕对方使诈,一招请君入瓮。
一旁枯了的垂柳枝随风摇摆,恰逢十五,落月高悬,抬眼望去,被树枝子割的四分五裂。
沈行舟心中那股隐隐不安地担忧又浮了上来。
太子病急,等着药用。一直按兵不动不是办法,可这太医署房间无数,一间间摸过去怕不是要等天亮了,不如截个人,看看不能能撬出点东西来,他思忖着。
徐君月看了眼沈行舟,似乎知晓了他的计划,恰逢一队巡逻,顺着过道走来。她想着,动作快点儿掳下最后一个应该不成问题。
不料一只大掌忽然覆了上来,生生将她身形按了下去。
沈行舟为了躲避目光,向她偏了偏身子,看起来就像将她圈入怀中。
两个人离得越发近,徐君月的鼻尖蹭到了他胸口的衣料,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他身上的瑞龙脑香顺着鼻腔钻进她的五脏六腑,可这般冷冽的香也没能压的下去她脸颊上的火。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巡逻的人过去。
“我知药材存放位置了。”沈行舟压着声。徐君月直愣愣地看着他胸口上的花团纹,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沈行舟见对方没回话,轻声喊了句她的名字:“徐君月?”
不知道为什么,徐君月听见他口中喊出自己的名字,犹闻天雷滚滚。
她完全不知如何自处,翻遍脑中无限经书,却没有一本教她如何应对现下这种局面。学了小半辈子的之乎者也,竟在此刻百无一用。
她心茫然。
过了片刻,徐君月才缓了神儿,她的手掌抵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撑开了两人,后退了几步。她心如擂鼓,手心儿里的汗直淌,像是浸了水般湿漉漉的,都快握不住剑了。明明慌乱,却又不得不故作镇定地回着话:“在哪?”
“定是有人在煎药,我闻到了。今日刮的不是西风就是西南风,顺着这个方向寻,不会有错。”沈行舟似乎未发觉她的异常,矮了矮身,目光远眺,又向院中看了看。
“那,快走罢。”徐君月清了清嗓,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两个人顺着房檐之下,亦步亦趋。
沈行舟没闻错,他们找到了药房所在,的确一个老妇在煎药。
徐君月一面在心里暗笑着他那怕不是狗鼻子,一面先一步,上前制住那名老妇,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语气中颇有恐吓的意味:“老人家,我们只是来寻一味药,寻完就走,绝无别的意思。”
那老妇先前并未挣扎,听到徐君月那句寻完就走,才开始呜咽起来,她用力摇着头,眼含着泪,发髻在徐君月的钳制下,蹭得散乱。
联想之前种种,以及老妇的反应,徐君月觉得蹊跷。总觉得事情并非她们所想,她环顾四周,才发觉这药房里的药并非很多,放药的柜子大部分都空了,熬药的锅子似乎也用了许久,已经豁了口。
想必是他们据险而居后,太常寺并未再派发药物了,坐吃山空,所剩无几。
那老妇用手扒着徐君月,似乎要说话,直到沈行舟和她说已经找到后,她才松开。竟不想那老妇虽然未喊,但是死死抓着她的衣摆,眼睛里闪着泪光。
徐君月无伤她之心,不敢用力,毕竟对方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可那老妇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不喊不叫,就是死死拽着她。
徐君月这才发现,这老妇似乎并不会说话。她实在是不忍伤她,但此地实在难以久留,她只得拔剑割了袍子。
两人拉锯之时,忽然传来幽幽号角声,鼓声震天,似乎是从望楼传来的,估计是发现在外围接应的士兵了。
沈行舟一把握住徐君月的手腕,步子还未迈开,守卫已是三五成群,堵在了门口。
一个拄着拐的中年人,穿过人群走了上来。徐君月定睛一看,那人裤管空空荡荡,随风摆动。门外火把照得人脸发亮,恐有弓箭手,两人只得先找了柜子防身。
“各位好汉,我们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情况紧急,来寻一味药,可以付你们金银,多少都可以。”沈行舟大声喊着,试图与他们谈和。
“金银?”那为首的中年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般,话落竟痴痴笑了起来,冲着周围人自嘲般喊着,“我们这些等死的人,要什么金银?”
其他人闻言也笑了出来,此起彼伏,气力虚浮地苦笑让人听了不免多了几分心酸。徐君月隔着柜子间隙,看见那些所谓的士兵,均已华发,举着火把的手颤颤巍巍。
沈行舟弓着身子,借着柜子后面的阴影,小步向门口挪动着。徐君月见状,只得继续张嘴套话,转移他们的视线:“这天下哪有不爱金银之人?要知道金银可改生死。”
“有金银也得能花的出去,我们守着花不出去的金银,当棺椁吗?”那人依旧话语讥讽。
沈行舟已行至门边角落,他一个箭步,短刃带风,直接挟住了那个为首的男子。众人惊呼,纷纷亮了兵器。
徐君月拔剑,快步上前。顺门口望去,外面约莫几十人,只是未有壮年,难怪之前碰见巡逻的人脚步拖沓,原以为士气低迷,竟不想皆是年迈之人。
那男子脚步踉跄,只是短刃之下,毫无惧色,厉声道:“你把我杀了,他们也不会放你们走的。这屋内的东西已是我们最后的身家,能撑到这些人死都尚难。你们拿了药,就要有人饿肚子。”
“此话何意?”沈行舟看着面前那些人,继续问道。
“我们都是在安北都护府里过不下去的人,突厥人欺负我们,官府也打压我们。只得跻身这一隅,想讨口食吃。哪成想,被打成了匪徒。我们下不得山,只能守着这点东西,做了药膳,吊着最后一口气。”那人气息逐渐不稳,说话断断续续,大口喘着气。
“官府之前的招安呢?”沈行舟见状,适时松了松腕上的力道。
“所谓的招安,就是将我们送回原籍。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我们又为何脱了原籍,非要在这种地方过日子呢?若是能过得安生,谁又想离开家呢?”那人话落,徐君月和沈行舟四目对望,即便此时兵戎相见,也难免心中会生出几分悲凉。
“我有办法安置你们,你们可愿走?”沈行舟动容,语气也缓了下来。
“郎君可不要扯谎。”那人闻言,双眼发亮,难掩欣喜。
“我可以给你们文书,长安府,聆音阁,可保各位后半生无虞。”沈行舟话落,便从胸口掏出一块铭牌,递到那人手中,“拿着这牌子,我保你们一路顺遂,绝无人敢阻拦。”
“当真?”那人就着光,手指摩挲着,似乎在确认着真假。
“当真!但是,现下我们须得平安出去,先得罪了。”沈行舟虽是刀比在那人脖颈间,但是胳膊却稳稳扶住了那人。
风过,将火把的火光吹得歪斜,火油子滴在地上,留下一点痕。
两个人向外挪着,那群举着火把的人,围着他们,立着兵刃。不上前一步,也不后退一步,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身后的大门缓缓而开,三人挪了出来,那群人站在门里,便不再向前,沈行舟刚准备放那人离开。却不想,那人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喊了句:“放箭!”
那一声,天地震荡,仿佛撕开了这黑黢黢的夜幕。
利箭破风,沈行舟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推开。只是再格挡时已失了先机,所幸他运气尚佳,最快的那支箭擦过着他的耳鬓而过,削掉了他一缕发丝。
徐君月眼疾手快,拔剑挡掉了迎他而来的流矢,箭簇击在刀刃上,暗夜之下,火光四溅。
望楼高,射下来的箭又急又密,强如雨。
咻得一声,沈行舟就听见了箭矢碎裂筋骨的声音,身前矮了半头的人,被箭风带的后退了两步,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蝶,晃晃悠悠,跌落在他的怀里。
“徐君月!”
剧痛从左肩传来,徐君月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击碎了,五脏六腑都被这冲击震得生疼,腿脚发软。她看了眼扎在脚边儿的箭,好在离了箭程,他未佩剑,只拿着把短刃,岂不是要被射成筛子?
眼皮沉重,徐君月想说两句话,却不想一张嘴,涌出来的都是血沫子。呛在喉头,气儿下不去,话儿上不来。
沈行舟慌忙脱了外衣,将她裹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嘴都开始打拌儿,说的话也不成句,只得重复念叨着:“徐君月,你撑住。”
他哆嗦着手缓缓按在了她的患处,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可那血好像怎么堵都没用,顺着他的指缝往外直涌。鲜血染红了衣衫,染红了脚下的地。
“你别闭眼,我求你,求你。”沈行舟用尽全力吼着,语气渐重,可发着颤的尾音却难掩心中恐惧。他从未如此无望过,他挡不住那汩汩而流的血,也留不住她顺指而逝的生气。
徐君月见他嘴一张一合,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知为何,她见他如此慌张,心底反而舒缓了。她想抬手把他皱起的眉头捋平,近些日子,他都是这般,她想和他说,这样不好看。
尤记初见他一袭青衣,手持折扇,冁然而笑。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是手臂发软,她已毫无力气。
也罢,若是今朝没了命,也是因果。
因他生,因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