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剺面截耳,断发裂裳,屠杀群畜,祭祀幽魂。这乃我突厥丧葬之仪。①”来人拉了缰绳,马蹄停在几人面前。
徐君月逆着光望去,一女子骑于马背之上,身背弯弓,索着发,细小的辫子穿着珠串散在胸前,耳上穿洞,挂着金环,颈间配着青红玛瑙间隔项链。
“确与我长安有所不同。”徐君月收了目光回来,转身便又望进府门之中。帐前子孙男女,血泪俱流,剺面七度才止,着实令人震撼。
“粉面郎可否被吓到了?”那人下马,身上的银铃叮叮当当作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风俗迥然之下,徐某的确被所见震撼心神。”她如实答道,言语中多有真诚。徐君月其实不甚在意这种无端而生的敌意,她乃突厥人,与中原素来不合,话中带刺,尚可理解。
那女子闻言,眉毛一挑,似乎是很满意她的回答,便敛了话锋,言语上也没有那般讥讽之意了,继续解释着:“之所以来人皆华服锦衣,是因我突厥习于丧葬时择偶,故有人安葬时,男女皆盛装美饰,会于葬所。②”
“颇有意思。徐某初来乍到,见姑娘风姿飒爽,可否告知名讳?”徐君月微微颌首。
那女子挺了挺胸,仰着头道:“阿史那哈尔。”
“哈尔?可是雪的意思?”徐君月略通突厥语,笑意盈盈地问道。
不过对方既然是阿史那氏,必然是皇族了。徐君月打量她,年纪似乎虚长她一些。如果她没猜错,她的父汗应该是当年率部归附先皇的阿史那坤了。阿史那坤廉洁谨慎深得先皇之心,且骁勇善战多次随先皇出征,战功赫赫,后娶了先皇的长姐。先皇御驾归天之时,阿史那坤还要求以身殉葬,大康皇帝不许,这才作罢。
阿史那哈尔点了点头,言语上却逐渐缓了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我生于冬天,父汗便为我起了这个名字。”
言尽,徐君月似乎听到她叹了一口气。阿史那坤年事已高,估计是想到自己父汗身体,所以才有这般愁丝罢。
“姑娘身背弯弓,可否让徐某瞻仰一下?”徐君月微微后仰,适时地转了话题。
阿史那哈尔将弓取了下来,徐君月在手中掂了掂,此弓材应取自桑木之心,涂以黑漆,上下镶着打磨好的宝石。见这弓这般不凡,她便心痒想试试弓弦,却见一柄剑鞘压在了手腕上。
徐君月抬眼,看着严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她抬了抬臂,那柄剑用力十分,压得她手腕动弹不得。
“姑娘,小心伤。”香岑见两人之间又似剑拔弩张,她赶忙俯身贴耳小声提醒着徐君月。徐君月睨了眼严秀,只好转头讪讪一笑,将弓递还给阿史那哈尔。
“的确是张好弓,徐某不善骑射,就不献丑了。”徐君月被刚刚一番搅得兴趣全无,心中暗忖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她自知有伤定会注意分寸的,怎的就碰都碰不得。不过转念一想,既是奉命,他谨慎点也好交差罢,便懒得与他计较了。
“郎君既是初来,想必很多地方还未去过罢。我与郎君算是投缘,不知可否相邀共进晚膳?”阿史那哈尔接过弓,仰头看了看天儿。
“晚膳?”徐君月喃喃着,虽不知她为何相邀的是晚膳,但还是眯眼一笑,点头称好。
“郎君留个名讳与宿处,晚些相见”阿史那哈尔回身上马,身姿敏捷,动作利落,衣袖发丝翻飞。
“徐君月,沈府。”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日头渐近,徐君月额上出了些细密的汗珠。许是今日走路多了些,她觉得甚是乏累。回府后,也是未进什么食,便卧榻而眠。
香岑服侍她用完药后,便退了出来,又见严秀抱剑站在门口,不由得想到早上的事,只得好言相劝道:“姑娘也是为救主子而伤,鬼门关外走了这一遭。主子虽因她动身晚了些,但也未误了什么大事,况且姑娘又什么都不知,你何苦要与姑娘过不去呢?”
“主子赴了前线,你看她今日可有问到主子去何处了?我是替主子不值,为了她差点贻误时机,她倒好连句关心主子的话儿都没有。”不提这事还好,提了这事严秀便忿忿不平。
“严秀啊,你怎得这般迂啊!”香岑听闻再三摇头,哭笑不得。
“我怎的了?”严秀闻言,更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你就未看看姑娘腰上系的是何物?咱们当差的,总得要踩准主子的心意不是,别回头自个儿犯了主子忌讳,都不知道哪儿得罪了。”香岑恨不得扒开严秀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所为何物,怕不是满当当的榆木屑子。
“什么啊?”严秀还未想通,就见香岑端着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站在廊下跟了两步,忙不迭地追问着。
徐君月这一睡,便日落西山了。夕阳的余晖隐约闪了些进来,映得一侧墙壁赤朱丹彤。她躺在榻上,手指撩着纱幔上的流苏,脑中止不住地忆起昨夜之事,回忆起他圈着自己的手臂,抚过肩颈的指尖…
一时间难免脸红心热,可情愫退却,又开始担忧起他的安危来。
也不知他此时如何了?尚可安好?
香岑推门踱步而进,穿了屏风而来,俯身提醒道:“姑娘,阿史那哈尔来了。”
徐君月理了理情绪,简单整了整仪容,便赶忙出去迎接。穿了庭院的林景,就见阿史那哈尔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穿了府门而来。
尤其二人抬着一穿签而过的整羊,实属扎眼。
“姑娘当真豪爽!”徐君月只得瞠目赞叹,拍手叫绝。
许是提前知会了,庭院中已垒砌了石炉与架子。一番折腾后,严秀起了火,几人便席地而坐,火光映得几人脸颊发亮。
严秀正将磨好的佐料敷到羊身上,火苗一燎,香气扑鼻。看着火舌跳跃,徐君月蓦地想起,大军刚离长安不久的晚上,沈行舟烤的野兔。许是人刚睡醒,思绪颇为感性,竟在此刻有些鼻酸。
“好肉定要配好酒,郎君可要试试我突厥特有的马酪?”阿史那哈儿递了一海碗过来。
“姑娘,你现在还是不要饮酒的好。”严秀见状,停了手上的动作,提醒道。
闻言,阿史那哈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半的酒都撒了出去,高呼道:“你,你是女子?”
徐君月见她反应如此之大,略有些惊诧:“是啊,我长安女子可着男装,有何不妥?”
“也,也没什么。只是家中有一小妹,自幼喜欢你们长安的粉面郎。上午一见,与你颇为投缘,便回家与小妹说,她此刻估计正梳妆,一会儿就到。”阿史那哈尔呆愣片刻,又缓缓坐了下来,支支吾吾道。
徐君月闻言,嘴角上扬,直觉身侧人颇为可爱,忍着笑意回道:“你可差人告诉她,我晌午被传,上了战场。兴许还能缓缓,待寻到合适之人,再介绍她也不迟。”
“也是个法子。”阿史那哈尔点了点头,起身着人去办。
此时一身穿铠甲之人挎刀而进,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双眼虽如寒星,但眉毛略有稀疏,不知为何有一种一半威武一半阴柔的割裂之感。
严秀立马停了手上的动作,俯身行礼:“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
“无妨,我只是替光禄大夫传话,哪位是徐姑娘?”徐君月竟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怔怔地竟忘了回话,直到一旁的阿史那哈尔戳了戳她的臂膀,这才反应过来。
“大将军,在下徐某。”徐君月上千,俯身行礼。
“的确是个标致美人儿,这是光禄大夫让郭某所传捷报。他想告知姑娘,莫要担心他,他一切安好。还有,望他回程之时,姑娘已伤势无虞了。”郭将军将捷报递了过来。
徐君月低头双手承接,听到沈行舟所传的话来,面色羞红,只得笑声道:“有劳大将军了。”
“光禄大夫不愧得圣上器重,当真文武双全。前日子大军因接连失利,致使士气低迷。光禄大夫今日一去,风驰电掣之际便收回了一座城池,扭转局势,我郭某自愧不如。”这位郭将军转身与严秀攀谈,二人似乎颇为熟稔。
“大将军过谦了。”严秀附了俯身。
徐君月退了几步,刚想让香岑将捷报先拿回房中,就见阿史那哈尔眼含秋波地盯着站在门口的那位大将军,这般含情脉脉,定是早就芳心暗许。
这位大将军并未多有逗留,待他离去,徐君月似乎才想到了什么,他侧目问香岑:“刚刚那位可是骠骑营大将军郭相守?”
“正是。”香岑一面用火烧棍笼着下面的火,一面回着话。
徐君月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她瞥了眼一旁正在饮酒的阿史那哈尔。这位大将军虽有万夫难敌之威风,但他却是一名净了身的宦官。早年随大康皇帝四处征战,军中声望极高。不过这事似乎所知人并不多,也是之前她看了陆云起整理的朝中秘辛才知晓。
这下,徐君月竟有些食不知味。突厥人崇尚武力敬畏英雄,皆以男子为重,若是阿史那哈尔知晓自己倾心的是何人,会否难以接受?
“姑娘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刚刚听闻郭将军说,姑娘有伤?”阿史那哈尔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便看见了双眼茫然的徐君月。
“无妨,的确受了些小伤,不值一提。”徐君月摆摆手,一时间如鲠在喉,只觉造化弄人。
春风拂面,燕归来。徐君月仰头而望,见两只燕子你追我赶穿了柳枝而过。忽而开始担忧,她与他结局又会否花成蜜就?毕竟她们二人,虽不至此,但也是身份悬殊。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徐君月自那晚后都有些低沉。香岑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寻了个晚上,等医官换了药后,她推门而入。
“姑娘身子可是不爽利?近些日子我见姑娘也不怎么进食,阿史那姑娘连番儿找你,你也是十次应六次。就整日抱着那些诗书,庭院里一坐一天儿。”香岑踩了蹬,歪着身子铺着床褥。
“也还好。”徐君月怔怔地望着窗外,檐下挂着的笼中鸟,正不知愁地蹦蹦跳跳。
“若是旁的也就算了,主子家中无老,有些事姑娘大可不必担忧。”香岑理好行礼,上前扶着徐君月坐下。
“你竟看出来了?”徐君月有些诧然。
“我可不是严秀那般榆木疙瘩,主子与姑娘两情相悦,我看得真亮儿的。”香岑撇嘴一笑,挺了挺肩。
徐君月忍俊不禁。
“好了,姑娘身上还有伤,快歇了罢。”香岑见徐君月笑了,心底便松了一口气,赶紧哄她睡下。
徐君月躺下看着晃晃悠悠的流苏,困意来袭,合了眼。还未睡熟,就被窗外一阵熙攘声吵醒了,她爬了起来,推了窗扉。
借着檐下晃晃悠悠的灯笼,看清了严秀正扶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人往里院儿挪着步。那人身着黄金甲,徐君月定睛一看,推着窗扉的手一抖,啪得一声,窗扉打在窗框上。安谧的夜里,这一声实在心惊。
沈行舟,那人是沈行舟。
她甚至顾不得穿鞋,抓了件袍子裹了身就向外跑。她追着严秀二人的步伐,还未近身,就闻到了一阵浓浓的血腥味儿。
徐君月快跑了几步,上前架住他的另一只臂膀。她侧目而望,他发丝散乱和着血,粘在了脸上,鲜血直流,已看不见原本的肌肤。
“沈行舟,沈行舟。”她一手轻推他的肩,妄图他能给个回应。
三人一路行,鲜血一路滴,回首而望,触目惊心。
将沈行舟安置好,严秀立马传了医官,徐君月抱膝蹲在门外,目光空洞无神。
“姑娘,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香岑拿了鞋过来,徐君月起身,这才见自己双足也被刮的血肉模糊。
可不知为何,她丝毫感觉不到痛,她木讷地问着:“他,他怎得伤的这般重?”
“主子带军支援,竟不想是细作假传信息,遭了埋伏。”严秀边说边叹气。
三人站在门外,穿堂风呼过,顺着衣衫直钻冷风,徐君月牙间打着哆嗦。她此时竟不知要如何来接受这个事实,像是被人摄了魂魄,呆立在那儿,随着风晃晃悠悠。
不消片刻,医官便出来了。
三人拥上去询问情况,可是医官什么都没说。
尤如晴天霹雳,徐君月跌跌撞撞跑了进去。医官清了创口,徐君月这才见他脸上皆是伤,她扑了上去,摇着他的身体,希望他能睁眼看看。
“姑娘,事已至此,还是节哀,你还有伤,莫要哭坏身子。”香岑一面抹着泪,一面上前搀扶。徐君月跪在地板上,挣扎着推开了她的手,死死抓着沈行舟的胳膊。
“沈行舟!”她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
腾地一下,徐君月坐了起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