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临时凑齐的草台班子在经历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来回拉扯之后,终于籍由濑户贵嗣拿出的决定性证据宣告了谢幕。
警视厅鉴识课的报告不过三十分钟就摆在了众人眼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与嫌疑人供述一致的检查结果——针管内部有□□溶液残留,同时,针管外壁也只有属于濑户贵嗣一人的指纹。
证据确凿,嫌犯认罪,这下真相水落石出,闹了一中午的荒唐戏目终于要结束了。
不过远山医生却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当然,别以为她是直觉敏锐,看什么蛛丝马迹——她只是根据多年看《名侦探●南》的经验总结,此时应该有一个侦探跳出来一边喊“新机子哇一子莫黑多兹”一边上演一出惊天大反转。
于是她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嘉宾”,伊达警官已经被目暮警官叫走整理现场,松田警官手掌托着腮帮子一副快要睡着的表情,仅剩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的萩原警官看着靠谱。
“怎么,萩原警官发现了什么?”远山眼看着那边目暮警官都快带着嫌疑人收队了,不免有些紧迫感,“再不说出什么疑点来,那边可要下定论了。”
萩原警官面色严肃地抬起头来,就在远山医生以为他要开始什么精彩推理时,他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啊?”远山医生呆滞了一瞬。
“果然这就是真相啊,”萩原警官叹了口气,朗声道,“反正真正的罪犯已经自首了,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感到奇怪,远山医生更加不解地上下扫视了萩原一眼。
“别管他,”松田仍保持着手掌支撑着脸颊的姿势,唯一的改变是翻过手腕看了看手表,“话说这案件终于结束了,要不要去吃顿大餐?我和萩原请客,顺便可以再谈谈正事……”
松田警官转移话题的技巧很拙劣,但偏偏他抓住了远山医生的绝对弱点——“吃饭?吃饭!你们想吃什么?烤肉?寿司?天妇罗?拉面?火锅?海鲜?西餐?中餐?泰餐?韩餐?每种选择我都有三个以上的推荐餐厅,需要我给你们列一个清单吗?”
“……”松田警官一时无语,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见大田医生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大田医生有些纠结地抬起手,“我不小心听到几位准备去聚餐,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请问,可以带我一个吗?各位今天帮了我大忙,虽然一顿饭不足以报答,但……总之让我来请客吧?”
远山医生显然对于谁来请客并意见,但松田警官却有些纠结。
他本来想借机问问远山医生关于“预言”的事,但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这话题就不好进行了。但看大田医生如此恳切,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于是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们都是顺手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说着他还用手肘捅了捅萩原,示意他来说些什么。
然而萩原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看着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坦然地说:“好啊,那一起吧!人多也热闹些。”
大田医生听到这话露出了今天第一次舒心的笑容,配上他破碎的眼镜、皱巴巴的白大褂以及贴着纱布的脸,显得格外心酸。
远山看了看大田医生和自己这一身行头,他们肯定不能这样去吃饭——沾着不明液体的肮脏白大褂一定会被饭店老板赶出来的——故而她主动提出他们两人先回去换身衣服,而后四人在车库集合。
于是远山和大田跟在警方一行人身后离开了会议室,这下,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松田、萩原还有濑户孝枝三人。
深深吸了口气,萩原警官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他有一瞬间迷茫,转而又变得坚定,他站起身,走向倚靠在窗边的濑户孝枝,没有犹豫。
“萩?”松田大概猜到些什么,但他还是不自觉小声问道。
这细小的声音在安静空旷的会议室中过分明显,濑户孝枝偏过头,用余光看向萩原,见他向自己走来,她才像生了锈一样慢慢地转过头来,抬眼看向这个小伙子。
“抱歉,打扰了,”萩原在濑户孝枝两三步之外站定,率先开口。
“有……什么事吗?”濑户孝枝勉强地撑开嘴角,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想要请教,”萩原警官盯着濑户孝枝的眼睛,“也许只有您能解答我的疑惑——”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您明明很爱您的父亲,到底为什么……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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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走出会议室的远山与大田两人正在聊天。
“伤口还疼吗?”远山指了指颧骨。
“早没感觉了,”大田摇摇头,“说实话我早该想到的,我对那家属不好对付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那么多人在场他也赶动手。”
“最近还是多注意注意,今天是意外,家属没有准备,还只是吃了两拳,”远山医生冷冷地笑了笑,“哪天碰上准备充分的家属——带着刀枪剑戟的,可就不好说了,总之要小心那个濑户圭人再来找事。”
“哈哈……”大田医生笑了笑,笑完又觉得有些心酸,叹了口气,“濑户圭人吗?说实话,我不觉得他会再回来找事——当然,我是指肢体上的。”
“哦?”远山有些好笑,“你还研究过他?不是说他没出现过几次吗?”
“怎么说呢……他是那种——不常出现,但一出现就要找很多事以证明自己孝心的那种人,”大田耸肩解释道,“这种人在我们病房还是挺常见的,以至于我对他们有充分的认知。他们其实没那么在乎自己的亲人,面子、钱……他们计较这些,所以反而不会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向医生寻仇。”
“这点倒是看得很通透嘛大田医生,”远山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们病房形式也很严峻啊。”
“哪里不严峻啊,”大田医生苦笑,“大环境就是这样嘛,不怕您笑话,今天被按在地上的时候我好恨当初考医学院的自己……”说着他挠挠头,有些羞涩,毕竟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医生,他还处在对这种念头略感羞愧的阶段:“大概是我太不成熟了,远山医生应该觉得有点可笑吧?”
“不,怎么会,”远山一脸莫名其妙,“说真的,我奇怪的是你居然现在才后悔?”
“哈?”
“你上大学背五六本和词典一样厚的书的时候、规培一天到晚住在医院干杂活的时候、为了职称白天上班晚上做实验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后悔过?”远山感叹道,“你已经是个很合格的牛马了,加油,想转行要趁早,别像我一样,到头来发现自己只会干这一件事,连转行都没机会了。”
“欸……”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大田医生沉默一会后说,“说起来我还是觉得,凶手是濑户贵嗣先生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
“他不像是个感情强烈到会杀人的人,”大田解释道,“而且对于我们的治疗,最终决定权其实就在贵嗣先生手上。”
“所以说?”
“他要真不想老先生活着,其实有更多更隐秘的机会。”
“那你觉得凶手会是谁?他的二女儿还是小儿子?”
“说实话我虽然很不喜欢那个男人,”大田无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纱布,“但我也不觉得他有杀人的动机。”
“我能理解,毕竟活着的患者才是他的ATM机,死了反而没用了。”
“是这个道理,但既然如此嫌疑人就只剩下他的二女儿了……但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大田医生连连摇头,完全不相信自己这番“推理”,他解释道,“毕竟说真的,要说孝枝女士是杀了她父亲的凶手,整个病房没人会相信的。”
“怎么说?”
“她的确是个非常、非常在乎她父亲的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孝枝女士真的是我见过最细心的家属之一了。”大田医生解释。
“万一只是为了遗产而假装孝顺呢?”虽然这说法很难听,但远山医生确实见了不少。
“人很难假装到那种程度吧……”大田医生回想,“听我们护士老师说,那位女士还亲自来请教怎样翻身不会留褥疮,这种细节实在很难伪装。”
“说实话我也注意到了,”远山点头,“刚才在抢救室,她看完濑户先生的尸体还给他掖了掖被子,这种小动作确实演不出来。”
“是吧,所以她才是最不可能成为嫌疑人的人了。”大田医生补充道。
“……”远山医生沉默了一瞬,不置可否,只是提出另一个话题,“濑户老先生做这个手术是谁的决定啊?”
“嗯?”大田医生愣了一下,回答,“是他两个儿子决定的。”
“那就不意外了,我的结论和你相反,孝枝女士在我这里恰巧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
“越爱的深刻,越感同身受,越为之心痛,”远山医生回头看了眼会议室的方向,他们身后没人跟出来,说明还有三个人留在那里,“当一个人看见自己所爱之人日日受病痛折磨时……她真的能忍心将此人的灵魂困在这具苍老的躯体里吗?”
大田医生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只看到在阴暗的楼梯间里,有人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透亮。
会议室。
“你……”濑户孝枝只是纠结了一秒,就放弃了狡辩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说来话长了,”萩原警官托了把椅子来坐下,“首先是濑户贵嗣先生的证词。”
“……”濑户孝枝没说话,示意他说下去。
“濑户先生当时说他的操作和我们实验是所做的一样,可实际上,用我们的方法会导致引流瓶里出现出现气体,而现场所见的引流瓶是完全负压的,这说明凶手并没有将引流瓶取下再灌入□□,而是直接将溶液‘注射’进了瓶中。”
松田警官点点头,这点是他刚做实验时提出的疑问。
“于是我们又去查看了证物,在上面发现了一个细小的亮点,”萩原拿出警方的报告,放在两人面前,指了指某个几乎不可见的点,“我们推测那就是注射针孔,而它之所以反光则是因为凶手用什么东西堵上这个针眼。”
濑户孝枝下意识捏起了拳头。
萩原注意到到她的小动作,接着说:“至于是用什么……可以渗入细小的孔洞而后固化,孝枝女士……是你下意识地动作启发了我,您应该有焦虑地时候咬指甲的习惯,但这毕竟是在医院,为了戒掉这个习惯您涂了一层透明指甲油,这样每次咬指甲时就会因为指甲油的味道而停下……我说的对吗?”
“……你,”濑户孝枝摊开手,表情有些不可思议,透明指甲油在手上几乎看不出来,只有特定的角度能反射出不一样的光,“你……你真的很厉害,除了我父亲,从没有人注意到。”
“甚至是替你顶罪的大哥也没有注意到吗?”萩原警官说。
“是,”濑户孝枝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摊下来,“甚至大哥也没注意到,来的路上他才知道这一切是我做的,于是他拿走了针管,但甚至没时间问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所以你就任由他被抓走?你就心安理得让他顶罪?”松田皱着眉,语气有些冲。
“还能怎么样呢,”濑户孝枝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可以倾诉,她一股脑把这些话都吐出来,“他告诉我,证据已经破坏了,就算我站出来认罪他也会是从犯……他说我们俩不能一起搭进去,母亲年纪大了,弟弟又是个不成器的,我们总要有一个人主持大局,而药物是从他们公司拿的,他说他有办法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真的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这是错的吗?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楚。他每天晚上都在痛苦的喘息,每天晚上,他疼的睡不着觉,却又不敢哼出声音,”濑户孝枝像是梦呓一般说到,“他不想让我们担心,他生怕陪床的我听到他的痛苦……他活下来只是不想让我们难过,那可是吗啡都无法止住的疼痛,每一次呼吸对他而言都是负担……我不想他死,从来不想,但到后来又开始害怕他活着。”
她用手捂住眼睛,有亮晶晶的泪滴在顺着指纹流出:“这次手术不过是延长他的痛苦,他永远不可能好起来了,我记忆里那个爸爸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他这么高大一个人,怎么能被褥疮、脓液、大小便失禁折辱呢?”
两位警官都僵在了原地。
面对这样的痛苦,所有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于,他们现在不知道这所谓“凶手”究竟算不算“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