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旁放置着一口大箱,显得有些突兀。
白瑾忆正低头打量着,忽然发觉腕上的镯子剧烈颤动,有规律地发出嗡吗。
是法器的感应。
掀开箱盖,入目尽是些零散的杂物,与箱外放置整齐的典册不同,似是主人随意的收藏。
有白瑾忆幼时的留影珠,一只婴孩的珠串手鼓,一支雪玉色的长笛……
目光停留在角落一粒不起服的珠了上。被其余物件遮盖,只露出半个珠面,通体的白。
还是留影珠。
一路走来可以窥见,这冰宫的主人犹其喜爱留影。
她将那粒子拔正,从角落放回箱子中央。然而下一刻,她动作一怔,松了手。
留影珠的画面显现,通体的白色,其实是苍茫雪域。
冰封大道,湖面泛光。无垠的雪上,立着一个白衣身影,与冰雪融为一体,雪落了满头,却挺正如松。
青年,执剑长立。
他的眸色是浅绿的,在一片茫白中,显出春意。此时青年抬眼,朝留影珠这边看来。
寒凉的不知是雪,还是他的眸光。
画面戛然而止,周遭陷入了黑暗。白瑾忆指尖发凉。
虔婆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一切都敏锐地被勾连。很显然,立于雪地求见,引王女出世的,正是此人。
但为什么,会是上沧师尊呢?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疑惑,将留影珠放好。手边触及一块冰凉的硬物,乍然发出微亮。
将其拾起,微光更基。
夜明珠投下的微光中,其上纹路影影绰绰,正中央刻着三个大字。
长门殿。
白昼再次来临,迷蒙的灰色中,有一人踏雪而来。
白瑾忆腰佩‘归星’剑,眉眼间染了清晨北域的寒凉,直往东而去。
在洛川的边境,她见到了寂迟渊。
那人见她出现,并无犹豫,抬脚便往前走来,像在此等了许久。
“去哪?” 他问,没有惊讶,没有意外,只是平淡地问,去哪。
但她的神色,纵使细微差别,也叫他看出了变化。似乎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但到底,也该要发生些什么。
“回天都。” 白瑾忆踏出湖面,扫了扫肩上的絮雪。另一手握着从冰宫带出的匣子。
她的灵囊放不下了。
寂迟渊点头,伸手去接她手中的东西。细小的绒雪从玄青色的袖口滑落。
只见眼前的身形往后缩了缩。瞬息间的变化,不认真去看似乎很难发现。但他看得清楚。
寂边渊垂下眸时,鸦黑的长睫看得分明,盖过了眼底的情绪。他的手僵在半空。
“我自己去。你不要跟着。”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
他并未收回手,语气很轻,只是自觉手有些冷。
御惊离来信时,说了一些有关洛川的消息。
[……洛沛王女参与仙魔大战,而后隐没于世。传言道遭受重伤。]
[你如何确定,知道了这些后,她还能如往常那般……]
北地的晨,实在是太冷了。呼吸间,白雾在半空蔓延,迷蒙了眼前人的容颜。好似化在水中的花,模糊了色彩。
白瑾忆呼出一口白汽,望向他的脸,低声道。
“子衍,你曾言此番与我同行意在索求。但这一路上,承蒙你照顾实际多于你由我所得,我很感激。”
她的眼太明亮,足以在落雪的清晨,屏退寒冬。
但一字一句,却没有给他带来温度。
“今日威方知前路远比料想的艰辛。作为朋友,你的帮助,早已足够。或不愿再叫你涉险……”
从见到“长门殿”三字时,她才窥见其中的巨大阻碍。真如高峰一座,横亘在她的眼前。
她的喉咙有些涩了。
“白瑾忆。”寂迟渊出声打断,声音与冰雪同温。他极少连名带姓称呼她。也许算得上头一遭。
不待她回答,他继续道。
“你欠我一个秘密。”
他的眉眼垂得很低,没有丝毫攻击性,却字字有力且笃定。好像固执地要求一个回答。
思绪,同飘雪一齐,飘回到那个南山小房,看见暖烛下,温泽的少女眉眼。
白瑾忆却并不理解他的意思,抬眸去看,尽是茫然。却还是静静地听着。
“我现在便要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的步伐又向前迈进。过于直白以至于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话语,让白瑾忆先是一愣,紧接着是将要脱口而出的一个“不”字。却被他继续道话语截断。
“是不是因为我是半魔?”
他终于抬头。沉冷的神色,薄唇绷直,周围的声音骤时与身后的连绵雪山一同死寂。
比起这种若即若离的,所谓为他着想的微弱联系,他宁愿承受她的恨,她的怒。
哪怕永恒,哪怕将逝。
墨色的瞳似乎平静着,却又有什么在流动着。
白瑾忆听了后半句,有些愠色了。甚至没有去看他的脸。
“不。” 她扭头,望向脚下茫然的雪色,补充道。“我不讨厌你。”
“这便是我由你所得。我所得的,其实比你想得要多。”
寂迟渊闭了眼,感受着风雪。
在风雪中,人语会显得更为渺小。仿佛即使是誓天之言,也会在下一瞬化为绒粒,融入风雪,消散一空。
他欲抓住的,只是一团火。哪怕灼烫炙热,片刻的欢愉抵得过恒久的冰冷。有的人已经冷了很久了。
伸手,掌心快要触及她的脸颊时,换成了手背。
白瑾忆感受到,冰凉的触感由脸颊一侧传来。
动作轻柔,移过她的视线,使两人对视,那抹冰凉转瞬即逝。雪仍在下,只是此刻仿佛慢了下来,随着两人的呼吸而律动。
他的唇轻启,吐出慢而短的一句。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一线声响。
“总说灵火无上,但有些雪落在肩上……”
雪粒从青年的掌心融化滑落,留下曲折的水痕。
“焚身而死,亦甘之如饴。”
雪水落下的瞬间,远在千里的连绵冰川颤动不止。巨大的沉雪崩裂倒塌,响声震耳,如有万壑雷霆。
-
那夜之后,两人又走上了归路。
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有些事,只有在知道了底牌后再回头看,才能看出端倪。
往日平常的默契相处,变成了微妙的不自在。其实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的局促,寂迟渊看在眼里。但也只是看看,并不能做什么。
两人的别扭没持续多久。
某日醒来,白瑾忆不见他人。只剩传音符的一句。
[天都见。]
寂迟渊先行离开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也许是看不下她纠结别扭的模样,也许是觉得两人之间冷淡出奇。
总之是离开了。
穿透漫漫迷雾,白瑾忆望见了远处矗立山巅的长门殿,古音渺远,难以企及。片刻,终于移开了目光。
这样也好。
接着又走上了一个人的路,但并没有走多远。
穿过西海界时,金龟潜入水下,万山肃穆,天边的重明鸟隐于尘烟。风忽然静了,气凝滞不动。白瑾忆顿足,似有所感,抬头朝远方的天空望去。
下一瞬,凝厚的气被一道身影划破,周围的灵力急速旋转,形成无数个小漩,顷刻,威压使得海水沸腾,草木倾倒。天地骤暗。
白瑾忆以剑抵地,直被逼得后退数步。浓郁的气凝成实况,厚重地压着。
高大的身影笼下一片黑暗,白发垂下,淡漠,成严,不可直视。上神的一切特征,在此人身上一同显现。
三长门之首,姬凛。
眼前的少女,比他料想中要镇静得多,仿佛预料到自己的到来。反倒是这让他感到意外。
“你好像并不意外。”上神的嗓音,总叫人听不真切,仿佛隔了万千山水。
白瑾忆咳出一口乱掉的气息,声线如常。
“我在等您。”
纤长的指节上躺着经历风霜岁月的令牌。上面赫然写得三个大字,长门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