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主,关某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只是……”关月指了指身前飞旋不止的阴阳笠。
顾子都手指一勾,将斗笠收回了手中。
关月挪开红蒲团,拆下一块地板,扭动里面机关,只听哗啦一声,门对面的墙壁往两边一分,露出了一扇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个窄窄的隔间,宽不到三尺,仅容得下一人进入。
隔间里摆着一张低矮的长几,几案上空无一物,只放有一个卷轴。
关月把卷轴挂在墙上打开了。
是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个隐几而卧的男子,宽袍大袖,长发垂地,正在闭目小憩。画中人的风流意态与顾子期如出一辙,皆散发着一种浑然不自知的魅惑,无声无息间已令众生颠倒。
何欢儿一眼便认了出来。
画上之人是顾忘川。
何欢儿目力出众。之前在霓裳公主藏身的山穴,她曾见过霓裳公主雕刻的顾忘川石像,对顾忘川的面容并不陌生,而且,眼前画中男子的耳中塞有一枚青玉耳瑱。
郝龙阳说过,以耳瑱充耳,正是顾忘川独有的习惯——一种名为“收视反听”的修炼法门。
关月对着画像深深一拜,毕恭毕敬地跪下,问道:“顾山主,你可认得画中人?”
“这……莫非是忘川前辈?”
“正是。”
“门中耆老皆言,堂兄与忘川前辈极为神似,我向来不以为然……”顾子都转头看向睡梦中的顾子期,眼中透出些许惊讶,“没想到竟相似到这个地步……”
“关某初见顾少主之时,一时恍然,险些把他认成了昔日的恩人。”
“但凡有资格名列碑铭的神剑门弟子,都会请人为他们写容做传,收录在天书阁中。”石无厌皱起了两道粗眉,“师兄,你时常巡视天书阁,怎会不知道忘川前辈的样子?”
何欢儿哈哈一笑:“这还用问?肯定是写容的画师学艺不精,没能描摹出顾忘川万分之一的神采。”
顾子都摇头道:“不,忘川前辈并没有画像或者传记留下。”
“哎?”何欢儿颇感意外,“小女子听说,为平息妖君之乱,顾忘川以身殉道,名闻天下,难道不是神剑门至上的荣耀?”
顾子都未作回应,只是盯住关月的背影,问:“你这幅卷轴从何而来?”
“百年前,一位丹青圣手所画。”
“人皮夜叉,你以为,凭一幅来历不明的画,我就会信你?”
“此画乃是恩人赠给关某的,怎么能说来历不明?”关月指着画卷空白处的一行字迹,“顾山主若是不信,亲自验看便是。”
顾子都站起来,引了一簇鬼火凑到画幅近前,好奇心盛的何欢儿禁跟在他身后,伸长脖子往画上观瞧。
画幅右上角写有隽秀飘逸的两行字——观月观心,明月长明。
落款是顾忘川。
“倘若顾山主仍然怀疑关某作假,不妨与飞霜剑上的字迹做个比对。恩人生前视剑如命,在剑柄上刻下了‘一念花开’四个字,飞霜剑上的字无人可以作假。”
“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顾子都面无表情,返回顾子期身边,并未验看飞霜剑,只道:“不知你与忘川前辈有何交集?”
石无厌闻言,默默从布口袋里摸出一块蒸饼,巴巴看向关月,俨然一副听故事的架势。
关月静默半晌,起身坐到了红蒲团上,长叹一声:“也罢!此番与众位相遇,也是机缘所致,关某就一诉衷肠,以消长夜。”
原来,关月是个弃婴,出生后不久,便被丢弃在了寺庙门口。那座庙很小,也很破败,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
庙虽破小,老和尚却有一颗慈悲之心。他留下了门口来历不明的弃婴,从化来的剩菜剩饭中分出一口,把他养大了,还为他取了个法名“观月”。
观月与老和尚相依为命,一面随他化缘,一面虔诚地学习佛法,日子清苦,却也十分快乐。
在观月长到十四岁的时候,老和尚圆寂了。
冥冥中自有天意似的,同一天,那座小庙也寿终正寝——塌了。
从此,观月无家可归,便成了一名独行的行脚僧,开始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生涯。飘泊在外,日子自然艰难,但他无论受过冷眼、白眼,却始终记得那些善意、善举。
过了一年多,他游走至京城所在的长州,借助在郊外的一座大寺。
他感念寺院收留之恩,不愿白吃白住,每日都会早早起床洒扫庭院、浇花除草。主持见他手脚麻利,且为人勤恳,任劳任怨,便留下他在寺院长住,做些杂活。
白日做活、听经,夜晚静坐、念经,他每日心满意足,浑然不觉岁月流逝。至于旁人对他的奚落欺负、算计倾轧,不过就像风吹过湖面荡起的涟漪,三两下就消散了,他从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渐渐的,他察觉到一件怪事。
深夜静坐或晨起做活的时候,他偶尔会听到女子悲切的哭喊声。起初,他并未在意,以为只是过路之人,但日子一久,他不由得开始介意起来。
经过一番探查,真相令他震惊无比。
寺里的和尚,居然在做拐卖幼女的营生!为了惩戒那些意图逃亡、或者不听话的幼女,他们肆意打骂不说,甚至施以禽兽之行……
亲眼目睹过他们丧心病狂的恶行,关月强忍怒火,趁其外出不备,偷偷放走了那些幼女,之后,速速将此事告知了官府。
他没想到的是,寺庙的主持早已买通了当地官府,于是,他落到了那群和尚的手里。
观月受尽折磨,被打得不成人形,仍不肯服软,大骂他们丧尽天良,不配为佛门弟子。
寺中和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见皮肉之苦不能叫他屈服,便想从精神上摧残他、折辱他。
他们琢磨出一个阴毒的法子,给观月吃下春药,把他与那些幼女关在一处,想把他也变成禽兽……
而观月默念佛经克制自己,他们始终不能得逞。
后来,和尚想出了更为歹毒的手段,他们每天逼迫一名幼女去撩拨念经的观月,若不能诱他破戒,就会奸/杀那名幼女。
最后,观月不欲变成禽兽,又不忍幼女惨死,两难之下,不惜将自己去势,变成了阉人……
听到此处,何欢儿激愤不已:“义主!万一你日后落难,大可以来黛藏山!我春宫门的山门,永远为你这样的义人敞开!”
“你是春宫门的人?”关月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忽地眉头一展,“啊,明白了!你一定是因为相貌丑陋,被逐出了山门。有幸遇到顾少主,这才入了神剑门。”
听关月这样一说,何欢儿胸中澎湃的义愤消了大半,不服气地说:“逐出山门?笑话!本姑娘可是春宫门的三……”
“住口……!”
顾子期醒了,挣扎着坐起,顾子都赶忙伸臂扶住了他。
顾子期倚在顾子都肩头,一双冰眸直直盯住她:“你……答应过我什么?”
何欢儿想起——她对顾子期承诺过,不会对人说出她春宫门人的身份。
做人当言而有信。
而且,从顾子期的神色看来,这个承诺非同小可。
于是,她摆出一副苦瓜脸,佝偻着身子,低声道:“不错……小女子因不为门人所容,这才栖身神剑门。”
顾子期闻言,闭上了眼睛,双唇微张,虚喘不已。
顾子都探过他的脉象,又把手伸进棉被按住了他的胸口,脸色瞬间一沉。
“堂兄,你觉得怎么样?”
“无碍……”顾子期没有睁眼,苍白地笑了笑,“心里……有些不安稳罢了……”
顾子都把他放平,掀开棉被,一手按上他的胸口,一手搭在丹田,运起了法力。一黑一白两道光束,仿佛两条游鱼一般,在他的两手之间回环往复,旋出了一副变动不居的八卦图。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顾子期平静地睡着了。
“顾少主的样子……”关月犹豫着开口,“他是不是患有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何欢儿第一次听说。
关月解释道:“简单来讲,就是魂魄受损或不全,极易陷入心神混乱,轻则昏迷不醒,重则消魂散魄、危及性命,因此喜怒哀乐贪嗔痴一概不能沾。尤其是发作之时,受不得半分惊吓刺激。”
何欢儿接着问:“这么说,也不能对人动情?”
“情之一字,有如利刃剧毒。不论情好的欢愉,或是情伤的悲痛,皆非顾少主所能承受。”
何欢儿望着顾子期出神,只觉得他像一件又薄又脆的精美瓷器,可欣赏不可把玩,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容貌风姿冠绝天下的冷面玉郎,既不能动欲,也不能动情……怪不得要清心寡欲修无情道了……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皇甫余的一句话——“爱他,就是害他。”
顾子都脸色不善,狠狠瞪向关月:“家兄之事,你敢对旁人泄露半句,我就铲平你这座城关!”
关月泯然一笑:“顾山主安心,关某决不是长舌浪口之人。”
“算你识相!”
“只是,我看顾少主这病症屡次发作,情形不大妙啊……”关月微微摇着头,“顾少主乃万人艳羡的天之骄子,怎会落下这么个难缠的病症?”
“家兄之事,不劳你操心。”顾子都冷冷言道。
石无厌在一旁嚼着蒸饼,对讲到一半的故事耿耿于怀,问道:“义主,后来呢?你是怎么遇见忘川前辈的?”
关月转过身,面对着顾忘川的画像,跪在了在红蒲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