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伤抖擞精神，拾剑在手，脸上满是愤恨与不甘，瞪着何欢儿道：“不许你将此事透露出去！如若不然，你休想继续留在钟鼎山！”
听到这熟悉的腔调，何欢儿不由地晃头叹气：“唉，死要面子！你与郝剑师当真比亲生父子还要相似！”
“你懂什么？我郑氏兄弟自幼家破人亡，卖与大户人家为奴，受尽欺凌，后来为保命失手打死恶奴，亡命天涯，多亏遇见师父才得以二世为人。于我兄弟二人，他老人家就是天，就是父！你再敢说我师父一个‘不’字，我非打落你满口牙齿不可！”
何欢儿略去他言辞中对自己的警告，洞见了一颗知恩图报的烈烈丹心，禁不住有几分动容，语气软下来：“小女子并非存心对郝剑师不敬，只是他对小女子过于苛刻了些……”
“那一定是你不对！”
“我……”何欢儿本欲辩驳，却蓦地想起了安陵子，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
阴风骤紧。
白骨骑兵高举兵刃向二人飞驰而来，马蹄骨踏地发出嗒嗒脆响，步兵骷髅也应声而动，城墙上的白骨弯弓齐射，霎时间箭矢飞落如雨。
郑无伤举剑横向一抹，化出一道火墙，挡住了来势凶猛的千军万马。
“跟上！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松手！”
何欢儿闻言，奋力一跃，攀上他的脊背，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郑无伤就像被毒蜂蛰了一样，猛力晃动着身躯，高声呼喝：“你干什么？给我滚下去！”
“小女子一介凡人，既无法力，又不会仙术，一会儿动起手来，哪里跟得上你身法？若不吊在你身上，还能有什么法子？”何欢儿任他摇来荡去，趴得稳如泰山。
“本剑修不背女人！”
“小龙阳，你乃修仙之人，应当明白万物一齐之理。我不过是生成了女儿身，究其本源，与一截木头、一块石头又有何分别？除非……”何欢儿窃笑一声，“你对我存有男女之思，做不到心如止水……”
“梦话，胡话，鬼话！”郑无伤一颗头甩得仿佛垂死挣扎的鱼，“在本剑修眼中，山中草木山石也比你可爱一万倍！”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介意背小女子一时半刻？”
“这……”
“郝剑师清正守身，不近女色，是为了亡故的道侣安陵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
“尊师重道，也不用亦步亦趋，样样都学师父吧？天下没有两片同样的树叶，哪怕长在同一棵树上。”
郑无伤低头不言，半晌，闷声道：“别掉下去！”
说罢，他足尖点地，纵身跃过火墙，杀向了骷髅军阵。
他左手捏起剑诀，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流火剑射出万丈光芒，耀如白日，令人不敢直视。
何欢儿闭住眼睛，耳边汹涌着野兽般的吟啸，似有吞吐万军之势。她掀开一道眼缝，正好撞见一个白骨骑兵迎面冲来，但下一瞬，便消融在白色烈焰中，齑粉无存。
纯阳之火，如日之光。
暗夜照现，万鬼消亡。
累累骸骨前赴后继，每一个都摆出了英勇奋战之姿，虽只剩一副白骨，依然散发着视死如归的气概……
然而，白光到处，一切皆空。
见此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何欢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如鼓擂，赶紧把眼闭上了，一股深切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百年之前，这些守城将士面对虎狼一般凶残的敌寇，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就是这样拼死搏杀的……
历经百年，英魂仍未磨灭……
天地之间，浩然正气永存……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清净了，何欢儿慢慢睁开了眼睛。
清朗月华之下，静默地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城墙。四周一片澄澈明净，没有骸骨，也没有骨灰。
方才的喧嚣，就好像一场梦幻。
冰轮西沉，已过三更。
“你这厮还不下来？呕……”郑无伤暴躁地晃着身体，舌头吐出老长，“你想勒死本剑修不成！”
何欢儿松开胳膊，从他背上跳下，一边按揉着肩颈，一边道：“小龙阳，你横冲直撞的，完全不顾及背上还有个人！小女子被你颠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郑无伤伸直脖子，猛吸几口气，转身朝何欢儿大吼：“你还有脸说？你这厮胆小怕死，掐住我的脖子不放，本剑修险些背过气去！”
“我有什么办法？莫非撒手不成？小女子死不足惜，就怕到时候你鬼将军上身，率领千军万马杀出城去，城关上的人怎么办？这些鬼兵的威势你也看到了，比活人凶猛多了！几位仙长少不得一番苦战，而眼下顾少主身子正虚，倘若他有个……”
“够了够了！”郑无伤不耐烦地摆手，“哪来那么多话？此事已了，得快些赶回城关，免得少主担忧。”
何欢儿望向空空静静的城门，回想方才的惊心动魄，不禁有感而发：“不得不说，你的纯阳之火威力无穷，令小女子刮目相看……遍地连墙的骸骨连灰也没剩下。”
郑无伤眉峰一皱，迟疑半刻，道：“你刚刚目睹了本剑修大发神威的无敌英姿……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啊？”何欢儿愕然，大睁双目盯住了他。
郑无伤振衣敛袖，正色道：“我劝你早些死了这份心！本剑修一生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近女色！何况你这种毫无姿色的女子，更是门都没有！”
何欢儿受此莫大的不白之冤，气到想笑。
“小龙阳，你纵然英勇神武，却与小女子何干？小女子平生只爱美色，不爱勇武，郑仙长多虑了。”
郑无伤冷哼一声，倨傲地扬起头颅：“嘴硬！我师父说过，女人最喜欢欲拒还迎这一套，你休想骗过本剑修！”
面对如此这般百折不回的硬脑筋，何欢儿无心再辩，十分无奈地垂下了头。
“果然叫我说中了！”郑无伤慌忙后跃数步，拿剑尖点向何欢儿，“从今往后，本剑师身边三尺之内，不许你靠近！听到没有？”
何欢儿朝天翻了个白眼，拖着长音道：“是——”
“你态度敷衍，怎能让人信服？！好好说！”
何欢儿对天竖起三根手指，铿锵有力地念道：“小女子对天发誓，纵然山无棱，夏雨雪，日西出，天地合，也不敢对郑仙长有半分觊觎之心！行了吧？”
“你最好是！”
何欢儿撇嘴：“小女子一言既出，千里马难追！”
郑无伤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往回返，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记住，在三尺开外跟着！”
何欢儿搓了下鼻子，不屑道：“这回去的路上，若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女子可就爱莫能助了。”
“这城中尸骸已被真阳之火烧过一遍，岂能再作祟？”
“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百年鬼城，空房破屋自带阴气，里面藏着什么都不奇怪。”
“你休要唬人，本剑修才不……哇！”郑无伤一声惊呼，一个急转身溜到何欢儿背后，双手扒上了她的肩头。
前方的道路上，倏然闪出好几道人影，高高举着手臂，正向二人飞奔过来，清明的月光在几人身侧拉出了暧昧的影子。
“小龙阳，你怕什么？跑来的那几个是人，你往地上瞧，有影子的！”
郑无伤定睛一看，立刻挺直腰背，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何欢儿斜眼觑着他，打趣道：“郑大仙长，前一刻才对小女子下过禁身令，这么快就自己凑上来了？”
“少啰嗦！本剑修只是一时眼花，把人看成了鬼。”
何欢儿戏谑地笑了笑：“郑仙长的禁身令也过于随便了些，片刻之间就不算数了。”
“谁说不算了？”郑无伤眉尾上挑，“本剑修所下的禁身令禁的是你的身，只能我接近你，不许你接近我！”
“这……这也太霸道了……”
“见习弟子！册上弟子讲话，你敢不听？”
何欢儿见他胡搅蛮缠的样子，懒得跟他费力气，随口应着：“好好好，小女子惹不起你东山弟子，任凭摆布便是。”
“算你识相！”
二人说话间，有十余人陆续来至近前，口中全都高呼着“神仙”，跪倒在二人面前，一个劲儿磕头。
原来，是藏于城中的流民。
“二位神仙，救命啊！救命……”
“这年头，骨头也能诈尸，简直吓死个人！”
“都怪咱们不听义主的劝，非要留在城里头……果然出事了！”
“两位活神仙，能不能……把咱们几个带出城去？这城里实在不敢待了！行行好……行行好……”
“救命啊，我不想死！”
“……”
郑无伤跨前一步，挡在何欢儿身前，昂头挺胸接受流民百姓的膜拜，一脸受用的模样。
“众位百姓请起，莫要害怕。本仙长在此，保你们平安无事！”
那些流民一听，又是一通顶礼膜拜。
郑无伤领着一众流民，昂首阔步在前开路。何欢儿缀在队尾，上下四方不停地扫视。她与郑无伤进城之后，白面具裴慕云和假药魔许丰始终未曾露面，反而令她更加惴惴不安。
街道两旁，连绵着一片又一片的断墙朽屋，黑漆漆的，总感觉下一刻会有东西突然跳出来，却始终静悄悄的。
一行人沿着满地骨灰的街巷西向而行，一路通行无碍，拐过两三道街，走上了直抵南门的那条宽广大道。
流民中有人小声欢呼起来。
“太好了，马上就能出城了！”
“这地方，我以后打死也不会来了！”
“嘘！别吵，就差这两步了，出去再说！”
“对对！”
“……”
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猛听得郑无伤惊叫了一声，一眨眼就躲到了何欢儿背后。
十多个流民一阵骚动，也慌张不已地随他往何欢儿身后藏。
何欢儿举目向前张望，只见高高的城门上方，悬吊着十来具人躯，死气沉沉，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