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暮山迈入后堂,快速打量了眼众人,一眼便确认跪在穆暄玑跟前的那人是镖头。
他走向冯平,问:“还有三个人呢?”
冯平心里一咯噔,缄口不言。
穆暄玑闻言蹙眉,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城主:“怎么回事?不是说人都在这了么?”
城主也是不解:“北门守卫扣押时,的确只有这十个人。”
“兴运镖局有规矩,讲究凡小镖需凑足十三太保,凡大镖需取天地人三才各七。”戚暮山停步于穆暄玑身旁,俯视着冯平,“上月的锦布镖一直是廿一人起镖,怎么这回反倒按了小镖算,还减了三人?”
冯平沉默片刻才道:“……冯某听任东家安排,不管东家此举何意。至于少了的那三人,是因有一人半道水土不服,便让另两人陪同休整,等身体好些后再将他送回昭国。”
“他说的可属实?”戚暮山转头问一年轻镖师,那镖师似乎受了不小惊吓,此刻还惊疑不定的。
镖师颤颤巍巍地点头:“属,属实……那位弟兄初次前往南溟,可,可能不大适应南溟的水土。”
“哦,这样啊。”戚暮山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在冯平面前蹲下身,凝视着他低垂的脑袋,缓缓道,“那镖队里少了一箱布,又是怎么回事?”
冯平顿时抬头,难以置信地迎上戚暮山沉静的目光。
“茶叶四箱,陶器六箱,布匹十二,没错吧?”
冯平瞳孔下意识骤缩。
“请问镖头,那第十二箱,给谁了?”
冯平故作自若道:“什么十二箱?那通关文牒和镖局薄册里分明记载的只有十一箱。”
戚暮山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东西要伪造轻而易举。”
“呵,开玩笑,就算我在镖局簿册里造假,可那通关文牒得经手官家批准才予以下发,哪是我等草民敢擅自伪造的?”冯平说话间打量着戚暮山,越看越觉得有些面熟。
戚暮山微微颔首:“照镖头的说法,看来此事也有林州知府的一份力了。”
“……”
戚暮山见冯平不语,接着道:“镖头,若是官商勾结,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我们糊弄过去的了。”
冯平放弃挣扎了,干脆破罐破摔道:“你怎么知道还少了一箱?”
“一辆马车可装载四箱布匹,有一车只装了三箱,然其上压痕却比另两车的还深,倒像是曾放过比布匹重许多的东西,临了又被匆匆卸下。”
众人看着戚暮山,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戚暮山又道:“此外我很好奇,那伙山贼之所以劫镖作乱,始于劫了兴运镖局的镖车。连黑骑都搞不定的山贼,同为兴运镖局门下,你们是如何安然穿过洛林的?别扯你那套说辞,你的功夫,不及少主半分。”
这个理由显然比方才的更有说服力,但冯平却恼了。
“你!”
戚暮山不容置喙道:“萨楼主既已传信事情横生变故,陈术也料定迟早会被追查,所以就想借山贼之手,转移‘墨石’吧?”
冯平咬了咬牙,保持沉默。
戚暮山眸光一凛:“镖头,你还记得那位水土不服的镖师是在哪发病的么?”
若说是洛林,自然是坐实了他的推测。但若指认为昭国境内的某处地方,则会与那年轻镖师替冯平辩解的话矛盾。
无论如何狡辩,冯平此时的沉默无异于是默认。
戚暮山勾了勾嘴角:“是在洛林水土不服的吧?现在估计已经带着‘墨石’去到山贼的据点了。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只要我的人去林州登门拜访一下,就可断定你所言是否属实。”
冯平紧盯着戚暮山,眼底的凶狠一闪而过。
过了须臾,他长叹一口气:“是,所谓水土不服是我编造的。陈公知道洛林歹人觊觎镖队,便想趁此机会深入巢穴,永诀后患。”
“仅凭三人如何对抗山贼巢穴?”
“不过是一群宵小之徒,只需群龙无首,便会乱作一团。”
“关于‘墨石’……”
冯平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大人,冯某不知‘墨石’,堂内其他镖师亦不了解,此言千真万确,冯某愿以死明志。”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誓死否认,穆暄玑估摸他确实不知,便凑近戚暮山说:“此话不假。”
戚暮山点头,转而道:“既然如此,换个说法,你们每回运送‘墨石’时,东家可有什么嘱托?”
冯平忙道:“有,东家特地叮嘱我们这批货务必不可渗水、不可近火、不可磕碰。”
这三点分别对应茶叶、布匹、瓷器,倒是没有问题。
见戚暮山思索,冯平以为他仍在怀疑话里真假,终于露出一丝慌张:“真的,大人,东家就是这么嘱咐的!”
戚暮山低吟一声,转头对穆暄玑道:“差不多了,也审不出什么了。”
说着,他站起身,却因蹲久了眼前有些发黑,差点没站稳。
穆暄玑伸手扶住戚暮山:“多谢。”
他示意牧仁把人提走,牧仁刚要揪衣领,冯平却突然开口:“等等!”
就在众人以为他又要招供什么时,但见冯平死死盯着戚暮山:“你究竟是什么人?”
戚暮山还没缓过劲来,依旧头晕目眩,半倚在穆暄玑身上,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几分,蹙着眉不说话。
穆暄玑看他难受得很,便想扶着他找椅子坐下歇会儿。
哪知被无视的冯平忽然嚷嚷起来:“你是靖安侯!是不是靖安侯?!”
当年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全昭国几乎无人不晓。
戚暮山脚步停了下来,穆暄玑有些担忧地在他耳边说道:“别理他。”
忽听冯平低声笑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原来这帮南蛮子的少主竟是跟靖安侯狼狈为奸了。”
有了先前的经验,府兵们知道这人纯粹是想报复,掉脑袋都不能掉气势,非得侮辱点什么以显出自己慷慨就义。
穆暄玑自然不予理会他,催促牧仁赶紧把他拎走,便揽过戚暮山的肩膀接着走。
不料冯平下一刻却骂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和北狄通敌,小的和南蛮勾结,枉我……”
“闭嘴!”牧仁终于忍无可忍,给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拳,“当着我们少主的面,你算什么东西?!”
冯平生生捱下这一拳,啐了口血,顿时老实了。
然而此事还没算完,尽管牧仁说是替穆暄玑动的手,但明眼人都清楚其中多少也有为戚暮山抱不平。
是冯平挑衅在先,更何况已经审完了,没必要同他继续纠缠。可戚暮山这么想着,还是挣开了穆暄玑的手,回到冯平面前,半蹲下来。
“你是塞北哪里人?”戚暮山半是冷漠半是悲悯地问。
冯平微愣:“……聊乡人。”
镇北侯案事发后,不仅朝中同僚遭到整肃,就连曾深受恩泽而拥护戚家的塞北百姓也被牵连无数。
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冯平大概就是逃去林州的。
戚暮山从他说第一句话便听出来,即使再怎么效仿林州口音,有些土生土长出来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我记得有年聊乡县地动严重,朝廷认为此地偏僻不足为虑,最后还是塞北知府和老侯爷调兵去救灾。”戚暮山苦笑道,“我少不更事,于塞北没什么建业,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冯平默不作声了,他恨吗?他真的恨当年牵连他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镇北侯,还是如今与南溟人站在一起的靖安侯?
戚暮山略微叹了口气,忽然后悔方才说出那番话,此时此刻跪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帮陈术私运“墨石”的嫌犯罢了。
不及冯平答复,戚暮山朝一旁愣神的牧仁使了个眼色,便缓缓起身,对穆暄玑道:“等审完其他人,最后再重审他一次。”
穆暄玑蹙眉望着戚暮山:“你……”
“江宴池和花念应该快到了吧?”戚暮山避开他的视线,兀自道,“少主先处理案子,我去等他们。”
穆暄玑顿了顿,转向城主:“大人,送公子回驿馆吧。”
城主立马应是,看戚暮山没有拒绝的意思,忙不迭推着他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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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风了,戚暮山不禁拢了拢袖子。
城主说:“公子刚才真是神乎其技啊,三言两语就把人全诈出来了。”
戚暮山不想城主看出异样,勉强笑了笑,努力克制喉间翻涌上来的气血。
城主毫无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恭维的话。
但戚暮山根本听不进去,夜风吹得他周身发冷。终是在绕过墙角时,没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扶着墙滑落在地。
他不咳还好,一咳心肝肺跟着一起疼。
这可把城主吓了一跳,好端端一个人怎突然就不行了?该怎么跟少主交代啊?
她刚要察看情况,忽见戚暮山扶墙支撑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少主?”城主悲喜交加,“我什么都没干,是公子他突然……”
穆暄玑微微颔首,城主立刻会意噤声。
他攥着戚暮山冰凉的手腕,戚暮山已经不大咳了,但仍低着头,肩膀轻轻抽动。
“松手……”戚暮山闷声道。
穆暄玑觉出他语调有丝异样,倏而握住他掩嘴的另一只手,温柔而强硬地拉过来,果不其然看到拇指关节上的牙印。
戚暮山双手被缚,终于肯抬起头来,等着穆暄玑询问。
但穆暄玑什么也没问,端详了会儿他手上因忍痛咬下的印迹,便松开手,一把抱住他。
檀木香瞬间拥了满怀,也令他头脑清醒了些。
等戚暮山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余光瞥见城主担忧的表情,顾不得胃里作疼,有些窘迫、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试探性地环住穆暄玑的腰。
回应他的,是骤然紧贴的胸膛,和袒露无遗的心跳声。
随后他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极轻极快的:
“暮山。”
穆暄玑第一次这么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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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宴池与花念等拿到黑骑准备的临时通行令后才出的城,出城后又跟卖马商讨价还价一通,抵达东泽时天都黑了。
两人简单与接待的城主寒暄几句,便匆忙赶去驿馆客房,见到戚暮山正安然无恙地喝粥,这才安下心。
但江宴池想起一路上问黑骑问牧仁,都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辞,又发觉戚暮山脸色似乎憔悴了几分,立马质问坐在旁边给他换纱布的穆暄玑:“公子他怎么了?”
穆暄玑:“明早再说,他现在要休息。”
江宴池愈发觉得不对:“不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戚暮山放下勺子,略显疲惫道:“我真的累了。”
江宴池只好作罢,与花念默默离开房间。
戚暮山的伤口已经结疤,无需再涂药,穆暄玑很快给他两只手都换好纱布。
“胃好点了么?”穆暄玑问。
方才经郎中一诊,说戚暮山本就脾胃虚弱,加之夜里受凉,兼之心绪郁结,还因少食了一顿,故犯了胃痛。
那郎中倒是性情中人,得知戚暮山是为着处理镖局的案子没吃饭,可把穆暄玑给批评了一通。
“好多了。”戚暮山局促道。
郎中还特地嘱咐他今晚要尽早休息,穆暄玑确认他没事后便不多留,帮他熄灭屋内烛灯,准备拿走床边的烛台。
“那你睡吧,我回房了。”
甫摸到烛台,戚暮山忽而按住穆暄玑的手腕,仰头看他:“那什么……”
“嗯?”
戚暮山别过视线:“今晚能……留在这吗?”
他越说越小声,却在寂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愈发狂跳,以及——穆暄玑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穆暄玑才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