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月被雷劈了。
青天白日,从未作恶,至亲墓前,被雷劈了。
好消息,身体没有异样,坏消息,看到了灾变前兆。
若不是头不痛心不慌,她真要怀疑自己被劈出幻觉了。
看着远处的山顶不断在落石,听着地隙里传来的摩擦撕裂声,给母亲坚坚实实磕三个响头,拎起包就往山下奔去。
接下来的一天,仿佛印证她的晴天霹雳般,简直魔幻到极点。
先是碰到上山砍柴的二大爷,听她说完辨认动静后,八十岁的老汉跑出十八岁的速度,一溜烟就往村委会去了。
清月追得快要断气,看到树下正在互换暑假作业的学生,不爱笑的脸上雪上加霜,撵着小祖宗们去学校避难。
路过假装听不见宣传员说话的三姥娘,也假装没听见对方问她翠花在哪的话,直接背起小脚老太太,追着学生狂奔起来。
正讲合村整迁方案的宣传员懵了,反应过来也跟着跑,跑着跑着,就听万年不用的村喇叭响了,传来村长焦急的山体滑坡警报,让全村人按照曾演习过的,赶紧去学校高地逃生。
整个村子瞬间被点燃,大叫的,质疑的,回去找贵重物品的,等汇聚到安全地点,老村长垫着脚数人头,就听远处山顶传来轰鸣声,滚滚泥沙宛如潮水般,裹挟着山石碎木往山下而来。
后面抢救家禽的几人跳上石阶,拎着老母鸡的清月满脸土灰,众人沉默看着奔涌卷席的黑滔,唯有三姥娘在呜呜哭着宝贝翠花。
翠花,是老人相依为命的老母鸡。
清月面无表情地把手里叼她的老母鸡递过去,老太太顿时歇了火,老村长也不数人了,推开众人站到前排,唉声叹气起来。
后面的宣传员暗中拍下大腿,嘿,终于能整村搬迁了!
有喜就有悲,来不及带出存款的老人抹起泪,二大娘崴伤了脚,四大爷撞伤了腰。
好在,所有人都活着。
全村留守老幼九十八口,无一人丧命。
清月赶着小学鸡们到破窗的教室里,靠着仅剩的布垫,昨晚半宿没睡的思绪终于平定下来,逐渐感觉到困意。
二大娘被二大爷扶着走进来,泼猴们正悄咪咪补作业,最前面的盯着闭眼的老师望风。
老人摇摇头,坐在侄女身边,挥退老伴,一边揉着脚踝,一边看着佯睡的人,不禁心生怜悯。
即便脸上满布灰泥,也能看到那没被遮瑕补平的细条疤痕,清月这孩子的命,真得是太苦了。
二十四年前元旦刚过,弟妹中年丧夫丧子,去城里买农药时,在垃圾箱里捡到烧得通红的女婴。
烧退了,孩子脸上被划开的伤痕愈加明显,到如今的年龄,凹下的白印依旧清晰可见,让十分姣好的面容有了六分瑕疵,只能靠化妆补色才能遮掩几分。
这也就算了,弟妹有了活头,这孩子也有了活路,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哪怕贫困让成绩优异的她报了定向师范生,在别人十九岁读大学的年龄就上起班,但在村里知跟打底,又有亲友帮衬,母女二人也过得和乐融融。
然而厄运专找苦命人,好日子没多久,弟妹就病了,也是,七十岁了,有病也正常,可却是最坏的病。
隔壁村有个老汉是活活疼死的,村里人劝着不要看了,越看越遭罪,还不如早点解脱。
可清月不愿意,她说不奢求能留多久,只怕她娘太疼。
等他们勉强凑些钱时,母女两已经去了省城。她要给汇钱,得到网上认识的好心人借了钱的回复,说是够止痛看病的了。
看看,老头子还说侄女放学后老拿手机打游戏,饭也不好好吃,掐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听得人鸡皮疙瘩掉满地,如今却是里面认识的朋友帮了大忙。
也是上天垂怜,竟真让弟妹没受罪地撑了近三年,才平静过世。如今一年多过去,日子刚过和顺,事又找上了门。
服务期刚满,为支持合村并镇政策,村里小学要合并到镇上,成为九年一贯制学校。
昨天清月去交资料,遇到自考本科时起过矛盾的学姐,对方以她脸上疤痕为由,在旁侧煽风点火,暗指她作风不正。
即便解释了,也被要求补充材料,这怎么能让女娃不难过,否则也不会过了周年祭还去山上祭拜,显然是受委屈想娘了。
她曾听对方提叙过,想考大地方的全日制硕士,但因脸上的缘故要跨专业,再加上学费太贵和会丢了现有编制,思考后便放弃了。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对于贫苦人家的孩子,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
更何况,这孩子还在省吃俭用的攒钱还债。
有学生在,清月不敢睡着,等陆陆续续地都被家长接走,她才拿着二大娘递来的馒头塞进肚。
回自己的小宿舍里洗把脸,在外面村民的说话声中,不知不觉眯了过去。
然而这一眯却睡沉了,假期调小的闹铃也没听见,等二大娘敲门给她送晚饭时,惊醒的清月彻底懵了。
完蛋,这月帮会活动的满勤奖励泡汤了。
作为帮里手法领先的奶妈,作为缺钱还债的社畜,这痛失的红包奖励让她心底的小人哭天抢地,泣涕涟涟,恨不得钻到泥坑里打个滚,以表这深切哀思。
但在接过二大娘递来的稀饭时,她依旧是那个天性不爱笑的姑娘,哪怕内心已支离破碎,也要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看着她小口斯文喝粥的模样,见过她撵学生跟撵鸡似的二大娘扯扯嘴,说起村里的决定。
半天时间不多,也足够定下许多事,整村搬迁定了,补偿还要再谈。
各家壮实的,先配合救援队挖掘抢险,体弱的,则服从指挥搬去镇上安顿。
眼下天气还热着,前半月连绵不断的雨过后,再下雨的几率不大,也能撑到简易房建起来了。
等市里商量出个安置结果,日子也就彻底定了。
送走二大娘,清月拉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对山下叹息的村民,注视山际那连绵漫天的火烧云,缓缓拿起手机。
还好,没在捉鸡中磕坏这个老年机。
打开微信,果然,帮会群里发了今日旷工的人员表。
她赫然就在榜单第一位。
群里的帮众都在感慨常常满勤的她竟会缺席,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事,有人甚至问她的信息,说要报个警。
赶紧发段语音报平安,然后退出去和找她的管理单聊,最后,看着那红点冒头的帮主私信,犹豫许久,才点开看了起来。
快有多半年了,自从以不想姐弟恋婉拒处情缘后,裴令轩就没再和她说过话了。
清月也没办法,年前她还他一点钱,起先说什么都不要,最后硬是聊了一晚上,对方才点击接收。
没想到他要和自己处情缘,可她当时还很难过,又是这副模样,和朋友圈里英俊明朗名校在读的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自己不是天真的小鸟,也不是无耻的贪狼,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想,也不愿过多去触碰。
她的脸被毁了,却有副好嗓子,开服第一天就入了他的帮派。
团队首次下副本,团长老余要求上麦听指挥,还是小奶妈的她只能戴上耳机,在听完所有要点后,轻声回复“清林水月收到”,顿时迎来队长“妹子声音真好听”的赞叹。
她还记得那时作为主力输出的他,发出过一道极其清朗的笑声。
当时她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有些欣喜,但更多的却是难过。
如果她有副和嗓子一样完美的容貌就好了,也不怕在这虚假的网络情意中,迷失自我,又陷入明确真实的恐慌。
好在,她一直是清醒的,也是冷静自持的。
【怎么了?需要帮忙就说。】
【不要自己硬抗。】
【对了,今年的线下聚会在帝都,你确定不参加?】
【群里发了调查问卷,有空可以填一下,有奖励。】
【等不忙了,回我一声。】
清月看着那简单的五句话,沉默许久,回声“放心,我没事”,然后避开是否参加聚会的问询。
第一次线下帮派聚会,他问她是否参加,那时母亲刚确诊,听出她的困难,立马就转了钱过来。
后来她才知道,被称为氪金大佬的他,还比自己还小上一岁。
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她照顾母亲,自然没有多问。
去年他给骨干包差旅费,又在繁花似锦的春城,她沉溺于丧母之痛中,生了病,再次婉拒。
今年的暑假再不去,想必,也都能猜到声音好听的[清林水月]羞于见人了。
这样也好,少些猜度和遐思,也能少些后续的牵扯和念想。
就是免不了被帮花那群人阴阳,和之前一样假装没看见就好了。
清月正有些惆怅,就收到裴令轩的回复。
【那就好。】
只短短三个字,不禁让人有些出神,锁屏躺回床上,脑海中思绪纷飞。
能不能不要安置房,兑成钱加上其他补偿款,还能还上点钱。
母亲走后,她触景生情搬离老房,等调令下了,她再住宿舍,也能继续省下些开支。
只是以后去祭拜,就要走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了。
“……”等等,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后知后觉地,清月终于想起,自己好像被雷劈了。
奔走大半天还补个觉,她真没觉得哪里不适。
颤抖地打开手机搜索,看到那些被雷劈后的症状,更是确认自己一条都没占。
完全跟个没事人似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真的是被雷劈了吗……
清月不禁迷茫,难道当时跪着,身边树木和墓碑都比她高,所以雷击被分散了?
不会在数天后才出现症状吧,看着各种案例,清月又查看自己身上没有烧灼纹后,喝口水压压惊。
水家祖坟不在灾害破坏范围,等道路平整些,她得再去给老娘磕一个。
作为唯物主义战士,她必然能逢凶化吉的。
要不,还是去市医院看看吧……
清月站起身,利落地换衣戴帽,抓上包就出了门。
天色已经暗下来,和村长说了声,她坐着救援队的车,从抢修出的泥路驶上乡道。
身边是九十多的三姥娘,正抱着十八的翠花闭目养神。清月压低帽檐,把手机屏调到最暗,点开微信分散起注意力。
想起裴令轩说的有奖调查问卷,找到后打开,手机突然卡顿下,随后,又瞬间恢复正常。
清月正想要清除个垃圾,就看到问卷上闪出几个红标大字——
【未来[身][心]发展问卷】
啥呀这是?
帮会还会对帮众的人生发展有所关注?又不会择优包分配。
清月无语,看着下面简短的两行问题,在每个要求不超过四字的答案栏里,输入了八个大字。
【对[身]未来期望:盛世美颜】
【对[心]未来想望:躺平赚钱】
这绝对是她最真诚的答案,只是实在不符合她朴素的价值观,只能忍痛删掉了。
当然,绝不是因为发出去后,会影响她在帮里的高冷形象。
清月准备重新更改答案,车身突然颠了下。
随后,也不知道是对面来车开了远光,还是她的视力出现问题,只见手机屏幕上白光乍现,定睛再看,就见答案栏里上下八个大字,竟裹挟着耀眼的光芒,直直冲着她的脑门而来——
夭寿了!填个问卷中病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