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嘿呀,真有你的。”傅海卿跑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在爸爸身边。爸爸拍了拍他的脑瓜,貌似不愿再为之前的事计较。
“沙发的夹缝里,意外吧?顺带说,我打扫沙发底下的时候还清理出来好多你不要的老地图呢,有省级的市级的还有县级的……太多了,破破烂烂的我全给扔了,剩几张相对完好的,我清过灰叠好放你桌面上了,你看要不要。”
“嗯嗯,做得好。”爸爸环视一周漂亮整洁的客厅,倍感欣慰。
他点点头,淡定地看着爸爸翻开手机,迟疑两三秒后,凭借想象输入了他心目中的六位数密码——密码错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很自然地接过手机,虽然不记得具体数字,然而摸到熟悉的外轮廓,肌肉记忆便立即被唤醒了。在他没有正式拥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之前,玩爸爸手机的次数大概比爸爸自己使用的次数还多,何况爸爸一向有工作专用的手机和私人手机合计两部,并不怕误事。
解锁成功,二人一齐看向屏幕,同时得到了答案,紧跟着,锁屏页面向上弹走,播放至一半的视频映入眼帘。“990721。”
“爸爸,这个日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爸爸有些惊讶地说:“六位数的密码,不一定非得是日期。你怎么推断得出这个结论的?”
“看头两位数呗,如果像年份,再看下面两位,满不满足规律以此类推嘛。首先排除生日,因为我的生日不在99年,你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比我大超级多所以更不可能。那么多半是纪念日了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爸爸的拇指从光滑的下巴上滑过,禁不住一声感慨。
“十多年?我以为二十年呢。”他对自己出生前的时代完全没有概念,“我以为九十年代照相机已经家家户户人手一台了。”
“即使是现在,家里没有照相机的也多的是啊。”
“因为现在手机可以照相啊。”
“我是指专业的。”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了一秒,然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绕过这个话题。
“这个视频是我无意中录制的,当年借我相机的叔叔,也是我们大学里的一位教授,行业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见我热爱地理,所以格外看重我,我才敢腆着脸跟他开口。前些年他搬家了,清理出许多旧物,其中便有曾借我的相机。他说现在有了更先进的相机,不常用它了,它又没什么特别的收藏价值,索性把视频全部转存起来,然后低价卖给二手市场。当时我就接受到了这段视频。”
“原来如此啊。”
傅海卿又说:“我看视频里面,你和爷爷好像关系不太亲近的样子。你们当时怎么了?”
“不,没有。你爷爷本身不善言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而已。”
他低头想到什么,问:“他……喜欢跟你讲道理吗?”
“喜欢,非常喜欢。拿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上善若水的典故说吧,水善于滋润万物,却不与万物相争,所以他让我不许和人起争执。他叫我记住,永远呆在大家不喜欢的位置,学会成全大家,你自然是一个公认的无可挑剔的好人。”
从爸爸口中得知关于爷爷性格零星的描述,非但没有拨云见日,反倒叫他大惑不解:“啊?为什么。我一向认为爷爷不算通俗意义上的大好人啊,他当然不坏,但也不够好,他有时脾气差,挺不好惹的,差不多比普通人‘坏’一点点吧。为什么会热衷于讲授有关善良的道义呢?”
傅海卿对爷爷了解不多,甚至可以说知之甚少。纵使长辈对内对外如何霸道,小辈们自是不会看在眼里,加之自家孙子多有隔代亲,宠爱与宽容少不了,如此光环的加持下当然显得和蔼可亲。对他来说,恐怕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的存在吧。他想,自己大概永远没办法真正了解到爷爷奶奶在成为爷爷奶奶之前的处事风格,以及他们以父母亲的身份待人接物时的模样。
趁他说话的时间,爸爸从后侧的悬挂式书架上熟练地取出了《王子与象牙塔》一书,翻开书本,只待他话音刚落便念道:“一切皆因他那张脸,他顶着一张丑陋的脸,难免叫人误以为奸邪之辈。尤其他的下颌处,一道年轻时做厨子与同事争执留下的刀疤,衬得他更为凶恶。”
“但你不同,你长得帅多了。”他知道爸爸在引用书中的原话来恰如其分地展现爷爷的形象,却没有注意到书的名字。
“父亲希望我别辜负这张好脸,因为他对我的外表很满意,说我唯一美中不足处就是身量不够高。他教我做善事,当好人,一生勤勤恳恳,方能避免遭人指摘。”爸爸笑了,笑声比呼吸声更轻,仿佛裹挟着无数的辛酸与悲恸汩汩涌流。
“原来他教你善良的目的,居然是为了避免你被人说三道四?”他沮丧地垂下眼眸,兀自琢磨着话中的含义,渐渐泛起一阵酸楚。进而想要撕心裂肺地叫屈,喉咙却发不出该有的声响,仿若虽不曾叫出口,然而已疲倦乃至声嘶力竭。
“卿卿,”爸爸马上打起精神说,“爷爷只是不希望爸爸重复他的人生,他遭受的恶言恶语铺天盖地,他希望我活得堂堂正正,你能理解吗。”
半晌,他仍怔怔地不说话。不得回应的爸爸叹息着合上书,直起身啪地丢到茶几上:“终究是本不值一看的废书。”
此时,他终于看见封面上的字样,正是之前惹火他的《王子与象牙塔》。今天他不想再度重蹈上次的覆辙,而是深深吸气,郑重表明:“爸爸,你既然不喜欢,不如给我看看吧。”
“爸爸都不愿看的书,怎么可以拿给你看。”
“给我看吧,我求求你。”他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张望着爸爸。
“……好吧。”他坐着能清楚地感知到说出第一个字前爸爸粗重的鼻息,以及之后的小幅度点头,爸爸最终做出了首肯,无疑值得安心。
傅海卿长舒一口气,拿了书刚想走,爸爸又喊住了他:“看书的时候,不要盲目地跟着书中的思想走。爸爸不反对你广泛阅读各类书籍,你读过好书,却不知道好书为什么好,那么偶尔读一些不好的书,也可以加深你的思考。”
“知道啦,爸爸。”
他站住脚步耐心听完爸爸的训导后,又想到自己白白拿了人一块宝贝,前几天爸爸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又顾着上学没有机会,周末了总该有所表示才对。于是很客气地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你的琥珀我收到了,谢谢!”说完他就欢快地抱着书回到卧室,上扬的嘴角迅速平静。
“其实,我觉得你很普通。你没有王子吹嘘的那么漂亮,但我想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也是我唯一拥有的。”关上门,他走到飘窗处坐下,掏出那块似乎已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气味的琥珀。他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按理说石头不应该留下什么人的味道的。味道是物品跟着人久了的标记,人一旦不在了,味道终将变得淡薄,最终消失不见。如果万物皆有灵性,那么它一定伤心透了,因为它不再是有主人的家伙了。
他久久地凝视着琥珀,时间仿佛静止。琥珀没有感情,没有灵气,它活的岁数比他吃几辈子的盐巴都多多了。不,与其说活的岁数,不如说死了之后的岁数,若没有意识,时间再长有什么用呢。何况它还是一块带着动物尸体的石头,令人联想到死亡的窒息,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石头会美丽、会值钱。现如今,诸多的感情全部流进一块硬邦邦的没有生命气息的石头里了,为着它的出现,他不再想生爸爸的气了。
“妈妈为什么来看我,爸爸又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他把琥珀放在书上,自言自语,“琥珀,你可否告诉我?你一定看到了很多事,知道很多不便启齿的秘密。有些秘密不该被揭晓,但我仍寄托了一丝希望,期待书中给我答案,又怕万一书中真的给了答案,到时怎么办呢?我怕我们的生活真如一部神奇的剧本那样,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我会失去对未来的向往,转而停滞不前。”
琥珀一言不发。
他跟着琥珀沉默了一会儿。
目光倏忽落到书名的右下角,几个小字标注了作者的笔名——与君行。“与君?我妈妈的名字?是巧合,还是……”
不,妈妈没可能改行写书,那么就是巧合了。看来爸爸说不定就是冲笔名买的书,在阅读方面他一向只选择经典名著,或者与地理相关的专业书籍,对通俗小说兴趣不大,更别提一个不出名的小作者写的了。
他从不信世间有任何神佛,今日却破天荒双手合十,对琥珀做了一次虔诚的祈祷。既然琥珀蕴含的内在能量,是人为注入的,那么姑且给予仅此一次的信任,但愿不被辜负。
书封上的简介写道:
“故事讲述了象牙塔王子从风光无限的继承人一步步坠落谷底的前半生,他的执念,他的信仰,他的疯魔,他终其一生夙兴夜寐妄想摘到的那颗遥不可及的星。他的心底有比潭水更深的怨念,有比天空更广的蓝图,振翅翱翔的梦想,在蛛丝尘网的围困下流离失所,成为破碎的空中楼阁。不堪其烦的琐碎掐灭了他的欲望,颠沛流离的生活剪去了他的羽翼。他没有名字,只是一段无力挣扎的绿毛藻,丝丝缕缕,终年浮沉在不宽不窄的河道。有时,他奢望把心沉入海底的孤舟,然后死去,接受大海的救赎。”
翻过来,他仔细阅读了另一面摘录的网络点评:“虽不惧喁喁私语,却自认不是真正的王子,更不是象牙塔的囚徒。他离开了梦想,离开了家,既没有王冠,也没有镣铐,只身寻一处僻静,行最无用的功夫耗费时光。象牙塔是什么?于现实两难中,一个还算安逸,无可奈何的最下乘的去处,狭窄的空间搭不了去往桃源的阶梯,他留下,独守这与世隔绝的寂如死灰的空城。”
男人应是死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
他的心猛抽了一下,忍不住跳到末尾看了眼结局,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给故事写上结局,好像吹了一半的曲子,戛然而止。但这反而令他安心了不少,故事没有结局,意味着永远不会结束,故事中的人永远有机会掌握它的一生,哪怕注定悲剧,我们仍可以期待悲剧之外的一线生机。欣慰它们不被困在有限长的故事里,而是充满希望翘首以盼地规划着未来,在另外的世界挥洒青春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