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死寂的空间里,只有银幕闪烁的微光在众人脸上跳动。
没有一个人出声。
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落在芥川身上——这个曾经最痛恨太宰治的男人。
若是中岛敦说出这番话,没人会感到意外。那个天真的少年对"首领宰"近乎盲目的崇拜,就像向日葵追随太阳般理所当然。
但偏偏是芥川。
那个曾经在暗巷中嘶吼着"要杀了那个黑衣人"的芥川。
那个被太宰治亲手推入地狱,在血与火中淬炼的芥川。
那个连呼吸都带着恨意的芥川。
此刻却用最坚定的语气,说出了最不可思议的信任。
不是没有察觉。自从与银冰释前嫌,得知太宰治当年救下妹妹的真相后,芥川眼中的恨意渐渐消融。连对太宰的称呼,也从充满敌意的"黑衣人",变成了带着微妙敬意的"太宰先生"。
可谁也没想到,这份转变会在此刻以如此绝对的方式展现。
银幕的冷光在芥川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坐得笔直,白色风衣纹丝不动。
太宰治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什么的……”
“真不像他会做的事。”
钢琴师和公关官对视一眼,幽长地叹了口气,他还以为,在知道世界终于要毁灭了,太宰治只会拍手称快,表示早就受够了,终于要从这个腐朽的世界解脱了呢。
国木田沉默片刻,沉声道:“也许有这种可能……只是代价未免过于惨痛。” 他想到这期间侦探社以及横滨遭受的一切,又想到从天台一跃而下的□□首领。
“惨痛?”与谢野晶子理智分析,“侦探社的牺牲,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必要的‘步骤’。”
“至于他本人……” 她回忆着另一个太宰治给她的印象,“他本来就一直在尝试着自毁吧。”
“太宰先生才不是这样的。”芥川银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可话音落下,关于“真正的太宰治是什么样”这个问题,却像一团沉重的铅块堵在胸口,让她瞬间词穷。
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碎片:港口黑手党时期,他在黑暗走廊投下的捉摸不定的笑容;教导她时,看似散漫却精准致命的手法;还有……无数次,他坐在首领办公室,阴影灌满他的黑色大衣,眼神投向不知名的虚空,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空气里……
可是……可是……
所有的词汇都在舌尖打转,最终只化作一片茫然的空白。她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在那位女士洞察的目光下,难堪地、几乎是痛苦地抿紧了嘴唇,将未竟的话语咽了回去。
江户川乱步一直闭着眼睛,此刻却忽然睁开,苍翠的眸子锐利地扫过众人。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太宰那家伙,从来都不是为了‘被理解’才行动的。”乱步咬碎嘴里的棒棒糖,语气罕见地认真,“他布局的时候,可没指望过谁感激他。”
众人一时哑然。
“所以……乱步先生的意思是……”谷崎润一郎小心翼翼地问。
“意思是——”中原中也抱臂靠在椅背上,嗤笑一声,“那混蛋就算真在拯救世界,也绝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英雄戏码。” 说到底太宰治和救世主这个词就不搭噶,那种光明正大、喊着漂亮口号拯救世界的角色……和太宰这种连活着都觉得麻烦的人,根本就是两种生物啊。
“……”
无从反驳。
救世主是太宰治什么的……
光是把太宰治和救世主这两词并排放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痒。因为所有人心知肚明——太宰治和救世主这个光辉灿烂的词汇,本就是最不相称的组合。
“所以救世主?呵……”一声短促的、几乎带着血腥气的嗤笑从中也齿缝间挤出,“开什么玩笑……”
他的嗓音沉了下去,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被某种沉重的预感扼住了喉咙:“那家伙……他八成会觉得,‘被当做救世主’这件事本身,就像黏在皮肤上的秽物一样,光是想想就恶心透了吧”
所以救世主什么的……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啊……一个人和一个世界的分量怎么能等同呢?
一个人的命,那是血肉,是骨头,是有限的心跳和呼吸……它是有尽头的。可世界呢?那是无穷无尽的重量,是吞噬一切的漩涡!它需要填进去多少条命才够?需要碾碎多少骨头、榨干多少灵魂才能维持那该死的‘平衡’?!
这根本不是等价交换……这是献祭!而他……他付不起的……
所以……
太宰治怎么会是救世主呢?
太宰治怎么能是救世主呢?
那种喊着‘正义必胜’的热血角色,还是留给少年漫画的主角吧。
似乎想到那个画面,森鸥外长叹出声,“那种会站在光里接受鲜花和掌声的角色,确实不适合太宰君呢。”
然而,众人看向芥川——芥川的神情,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直达本质的肃然。他并非在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残酷、被强加于身的现实。
国木田独推了推眼镜,表情肃穆:“芥川,你的依据是什么?”
他了解芥川,知道他并不是会无的放矢的性格,更不会因私情改变立场。即使与太宰治之间最大的误解消除,他也不可能因此变成太宰治的拥垒,不可能为没有根据的事情撒谎。他既然这么说,就必定有确凿的根据。
依据……
芥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那一天的事情。
——为了解救即将被处死的妹妹,芥川在侦探社的掩护下闯入了港口黑手党的老巢,和为了拯救泉镜花的中岛敦展开了殊死搏斗……然后在楼顶,遇到了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太宰治。
“你们知道‘书’吗?”
那时,太宰忽然看着他们两个问。
“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书籍,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一本白纸做成的文学书,写在上面的内容都会变成现实。”
芥川和敦都不曾听说过有这种东西。接着,太宰向他们解释了书的来历。
所谓的‘世界’有两种,一种是书外有且仅有的一个物理现实,即‘书外面的世界’,或者说是主世界。还有一种是被折叠在书里而的无数可能的世界,即‘书中的世界’。'书'连接着世界的根源,内部折叠着无数可能的世界。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微小的变量,都会衍生出新的世界线。而当有人在'书'上写下内容时,与之相符的世界就会被召唤出来,覆盖现有的现实。
更可怕的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过是书中无数可能世界中的一个。就像镜中倒影般脆弱,,如果有三个人同时得知这件事,世界就会不再稳定,极有可能在还没使用‘书’的时候就不复存在。
他们的世界就是这样脆弱的书中的一页而已。
真是荒诞。换做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们这件事,芥川都会嗤之以鼻。但他们知道是真的。
两年前,当太宰治对着他和中岛敦讲述有关于这个世界,有关于书的事情时,芥川就隐隐有种感觉——是真的,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或许是来自世界的警示,又或是命运给与的直觉。总之,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芥川便更感觉自己和世界似乎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并隐隐有种感觉——在不久之后的将来,这个世界也许会消失。
而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自从被书带入这个神秘的观影空间后,那种世界将会迎来终结的预感便几近于无。
“书”说世界即将迎来巨大改变,为了不影响世界的修复,将大家聚集于此,直到世界完全稳定,不再有毁灭的危机。
那么,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将那段关于“书”和世界真相的沉重回忆,再次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世界是一本书。他们不过是书页上被折叠的可能性。得知真相超过三人,世界便会崩溃?
荒诞。离奇。难以置信。
可是在众人刚刚被强制拖入这个诡异的观影空间时,就已经从“书”本身以及芥川口中被迫吞下了这颗剧毒的真相果实,并经历了漫长而煎熬的消化过程——那并不代表不在意:最初得知真相时,这件事曾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脑海中疯狂翻滚。如今,经过进入这奇异观影空间后的漫长消化,那份最初的、几乎要将理智撕碎的冲击已然沉淀。他们接受了,或者说,被迫接受了这个颠覆认知的设定,像吞咽下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寒意虽在,却已不再割喉。
然而,接受是一回事,理解是另一回事。每一次重温,都像是用钝刀重新刮过尚未愈合的伤口。
而让他们此刻如芒在背、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芥川龙之介为什么要现在、此刻、又一次地说这件事?
“一定是太宰先生做了什么。”芥川龙之介重复着说道。
他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眸在荧幕冷光下显得格外幽深,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而是穿透了空间的壁垒,望向那个岌岌可危的“外面”。
“自从两年前,在□□大楼的楼顶,听太宰先生亲口说出‘书’的真相那一刻起,”芥川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下便一直能感觉到……一种‘预兆’。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细微却持续地鸣响。并非具象的恐惧,而是一种源于存在本身的、挥之不去的‘预感’。”
“脚下的大地随时会化为齑粉,我们所认知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那是一种世界根基不稳的震颤,是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预感。在下知道,那是‘书’的警告,是世界本身发出的哀鸣。”
“预兆……”中岛敦喃喃自语,他猛地看向芥川,琥珀色的眼瞳剧烈震颤着。他当然记得!那种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大地随时可能崩塌的冰冷预感!
芥川的目光扫过敦,仿佛确认了他的共鸣,继续道:“这种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消失。即使在这两年间,它也潜藏在意识深处,持续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个世界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广津柳浪轻轻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邃:“那么,现在呢?”
“现在?” 芥川的目光扫过周围神情各异的众人,“自从被强行拖入这个由‘书’本身构筑的观影空间后,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界即将终结的‘预兆’,就已经消失了。”
“消失了……” 国木田低声重复,握着笔记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着逻辑链条:三人知晓真相,世界根基动摇→芥川(和敦)有明确的“终结预感”→现在,终结预感消失→“书”声称世界正在修复→修复需要根源性的干预→芥川推断干预者(拯救者)是太宰治。逻辑链……竟然如此严丝合缝?
“可是——”立原道造打断道,“世界会因为超过三个人得知真相而灭亡,反过来说,只要没有超过三个人知晓有关于‘书’的真相,世界就不会灭亡!这规则本身就包含着‘安全人数’的概念!”
他看着芥川,试图抓住这个逻辑漏洞,“最开始就只有太宰治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吧?如果他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世界本身就是稳定的!他根本不需要去‘做’什么额外的事情来维持稳定!你们所谓的‘预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自己成了那‘第三人’才出现的吗?他告诉你们,反而触发了危机!现在预兆消失,凭什么就断定是他‘拯救’了世界?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们被困在这里,暂时隔绝了危机感?或者,‘书’本身的行为(把我们拉进来)暂时稳定了局面?”
“不是这样的。”
芥川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起伏,那是一种确认了某种残酷事实后的笃定。
“与‘安全人数’无关,这个世界本身就在消亡。”
他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砸在死寂的空间里。
“最初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以为是有三个人得知了世界真相,才导致世界不断预警。为此,我们和魔人不断就书展开战斗,他想杀死我们,我们也想要解决他,以此保证知晓世界规则的人处于三人以下。直到我们被强行拽入这个空间,直到刚刚,我才弄明白了这件事的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