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几日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好几条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欢腾熙攘的气氛扑面而来。街上的游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假面具,穿着兽皮彩衣,打扮成神仙道士、妖魔鬼怪的模样,仙气渺渺与群魔乱舞和谐交融,汇合成一片欢乐的洪流。
这其中自然有战场大捷的影响。景国百姓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憋了好一段时日的热情都投入整整七日的欢庆活动之中。街旁茶馆,说书人枕木一拍,讲起十二神的故事;被团团包围的空地,杂耍艺人身姿灵巧地攀上叠在一起的桌子,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将一个个瓷碗抛成首尾相接的圆;售卖各类东西的货郎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像一尾尾灵活的游鱼,带来香料的气味或糖果糕点的诱人甜香。
微生舒没忍住又开始给身边的人买糖。
澹台烬沉默地接过纸袋子。
虽然他不讨厌糖果点心,然而此情此景,总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看了的感觉。
有点微妙的不爽。
但点心确实很好吃。
可还是不爽——
“想什么呢?”嘴里突然被塞了一颗裹着糖壳的山楂。微生舒举着剩下的糖葫芦问:“好吃吗?”
澹台烬淡定地咬碎山楂。
“嗯。”
小孩子就小孩子吧。反正他没怎么有过当小孩子的机会。
说来也巧,这个念头刚刚飘过,不远处就响起真正的小孩子的叽叽喳喳。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十几个年纪不大的幼童。他们穿着统一制作的粗布衣服:不怎么好看,胜在干净、整洁、耐穿。两个年轻妇人与两个护院打扮的汉子——两人身上都有残疾,像是战场退下来的老兵——跟在旁边照管,看模样,大约是孤独院组织孩子们出来活动。
就在澹台烬盯着他们看的时候,其中一个穿着蓝裙的妇人正好转过头来,看到了这边。她先是一愣,好似有些不可置信,而后这点不可置信迅速变成了激动与热切。孩子们已经往前走了,她放慢脚步,缀在队尾,俯身朝着这个方向遥遥一拜,才一步三回头地随着队伍离开。
澹台烬咯吱咯吱咬着糖壳,深感莫名其妙:“她为什么拜你?你认识她?”
“她拜的是你。”微生舒把糖葫芦递过去。“你忘了?那是之前在倚红楼抚琴的姑娘。”
澹台烬“哦”了一声,直接且冷酷地说:“没记。她拜我做什么?”
微生舒已经习惯了他的“不解风情”,只是轻声说:“大概是感谢你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吧。”
孤独院不仅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收容了无处可去,有家胜似无家的人。这里面,便有被迫沦落风尘,又随着官府对花街柳巷的打击而重获自由的姑娘们。
他们现在站的地方,隐约能望见那烟柳繁华所在。曾经招摇的红灯笼在泼寒节灯火的映照下已经黯淡,可就算它黯淡了,也如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死而不僵。
“有光就有暗,阴晦为人不喜,却终究难以断绝。可人总该有挣脱泥泞的机会,而不是一朝陷落,永难翻身。”
澹台烬对此不置一词。
他仍然不认为弱肉强食有什么不对。但是,凡人终此一生不过数十载春秋,让他们安享这短暂的寿数又有何妨?所以他提供了机会,但也只是机会而已。
“我尽君王的本分,与同情和怜悯无关。有人能抓住机会,也有人继续沉沦,与我而言,两者并无不同。我不会接受这样的谢意,因为挽救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是啊。”微生舒负手远望,“谁说选择命运的就不能是自己呢?”
远处传来喧闹。
人流由远及近,长街另一头缓缓行来一架彩车。车架上系着的五色绸带随风飘扬,正中神台前站着一个年迈的巫师。他头戴羽毛,手中握着的法杖像一根虬结的老树藤,藤上还挂着鸟兽的尾羽,坠着古朴的铜铃。
牧越瑶目眩神迷,连声赞叹:“哇,好大,好漂亮——好漂亮——这就是游行花车吧?”
“什么花车啊,”黎苏苏拉着她站到茶楼前面的台阶上,避开拥挤的人群,“是游神彩车。这个习俗倒是挺有意思的。”
牧越瑶伸手塞给她一颗剥好的栗子,自己兴致勃勃地伸着脖子张望:“待会儿是不是还要选神女?”
“是吧?”黎苏苏嚼着栗子,含糊不清地说:“大概就是个祈求吉祥的好意头……”
就在两人凑头私语之时,彩车忽然停下了,周围欢呼的人群充满期待地安静下来。
下一刻,只见老巫师抬起法杖一指,正正指向了侧边的茶楼。
黎苏苏:哎?
“是你呀是你呀!”牧越瑶快乐地说,一手使力推推推,把幸运的小伙伴推了出去。
黎苏苏还没回过神,就稀里糊涂地被周围的人簇拥到了彩车上。
然而这还没完,旁边,老巫师又开始扫视四周,然后抬杖往人堆里一指,准确无误地把其中一个挖了出来——
是澹台烬。
黎苏苏:……哎?!!
但是这会儿她疑惑也没用了,彩车上的年轻巫女们一拥而上,给“神女”带上花冠,披上彩衣,给“邪魔”带上面具,拿上荆棘。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等她们退去,黎苏苏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焕然一新”,手里还多了一把道具剑。
“……”这啥啊?咋整啊?她要拿这个和澹台烬互殴吗?
这时有巫女贴心地过来讲解,黎苏苏大松一口气:原来只是舞个剑,然后演个戏——幸好幸好。否则,以她现在这具身体稀烂的修为,游神时神女不慎被打趴,会很煞风景的。
这样想着,她斜觑一眼,澹台烬似乎并没有不耐烦,反而挺有兴致地把弄着手里的荆棘枝。
随着巫师将法杖重重一顿,铜铃响起,彩车前后的巫女齐声吟哦。
百姓们跟随着彩车继续前行,仰头看着“神女”与“邪魔”衣袂飘飘,在方寸之间来回斗法,宛如真正的仙人降世。在这一刻,仿佛有无形的伟力施加在所有人身上,于是他们也一同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那些神秘的音节从岁月深处缓缓流淌,壮阔又苍茫。
黎苏苏慢慢垂下了剑。
她看到无数盏灯火,无数张脸;她看到灯影里的喜怒哀乐,她看到那些脸上淳朴的祈愿。
神女。
邪魔。
是亘古的宿命,还是冥冥之中的谶言?
澹台烬就在对面,扫过一眼后便不再看她。大概是面具没有系紧,一阵风过险些掀飞,他干脆单手把它摘了下来。面具之下的容貌如此熟悉,可黎苏苏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从对方身上找到魔神的影子了。
巫女的吟哦停下了,变为一种轻柔的哼唱。
百姓们也渐渐安静下去。人群里,一声冒出来的“陛下”就显得格外突兀——应该是哪个朝臣认出了彩车上的人。
黎苏苏亲眼目睹所有人的眼神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狂热,不由庆幸她的面具还在脸上。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澹台烬身上,她机智地猫腰后退。
“你自己扛着吧,我先走啦!”撂下这句话,她很没义气地丢下短暂的搭档,三两下挤进了人堆里。
“这里这里!”牧越瑶踮着脚朝她挥手。
“快走快走!”黎苏苏努力挤过去会合。在众人开始高声欢呼“陛下”的时候,两人手拉手溜之大吉。
当然,她们都没看见,澹台烬对彩车下雀跃围拢的百姓们礼貌又疏离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抬手召了一片氤氲的云雾。待雾气散去,他已经站在了高高的楼阁之上,垂眼看着街上的人们对着空空如也的彩车叩拜惊叹。
“好玩吗?”身旁的人笑问。
“嗯。”众人的欢呼与簇拥,古老传承的仪式,以及叶夕雾脸上那些奇妙的小表情,都很有意思。
“给。”微生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烟花棒,分给他一半。
这处楼宇很高,虽比不得宫中高台,却也可以俯瞰小半都城。两人坐在屋顶,烟花棒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绚烂地,一瞬即逝地,热闹又快乐。
微生舒抬抬手指,短暂的火星被“凝固”起来,在他们身边一闪一闪地跳动。这处屋脊实在很好,他向后一仰,躺在了上面,夜空就在眼前铺开。
澹台烬也学他躺了下去。
庆典的队伍向前行进,已经快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喧嚣的人声随之远去,周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安静。
仰望头顶,夜色广袤,远星沉默。那些闪烁的光点,越过无尽时空,落入人的眼睛,尤其令人觉得天地浩瀚而个体渺小。
澹台烬抬起手腕,红绳穿过的星骸依旧闪耀着星辰的轨迹,仿佛它从未死去。方才热闹的余韵还未消散。暖意盘踞在他心口,让他忽然想要回忆一下往昔。
“年幼的时候,我偷听宫人闲聊。她们说,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有段时间,他曾专注于寻找属于柔妃的那颗。当然他很快放弃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做法,因为他发现数星星除了让自己眼花之外并不会有其他的用处。
这听起来惨惨的。
微生舒摸索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澹台烬反过来抓住他。两只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无声较量了一会儿,最终双双歇菜,安稳地交握在一起。
微生舒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论起对星辰的了解,没人比得过白门城。但他不打算戳破凡人浪漫的想像,委婉地换了个说法:
“或许你也可以认为星星是活着的……因为星辰原本就是世界啊。”
这样说着,他伸手在虚空中拂过。
天幕忽然亮起,周围悄无声息地换了一番天地:屋顶已经不见了,但他们并未坠落。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承托着,将他们安放在虚无之中。
放眼望去,远方一道璀璨的银河,横亘过幽昧、暗淡、绚丽、闪耀的无穷的时空。
栗留黄、海天霞、孔雀蓝、暮山紫。言语无法描绘的无数色彩凝聚成团团星云,在无垠的空间中逸散,在无尽的时间中旋转,粘稠又轻盈地流淌在时间与空间的角落。它们包容着新生的微粒与陨灭的尘埃,爆炸的火光仍然在色彩中留存;它们静默而宏大地见证着历史——从原初到未来。
生命在这样美丽的荒芜中诞生,所谓三千世界、恒河沙数,就是眼前这一片片闪耀的星辰。它们像尘埃一样,多如牛毛,又像一捧细沙,被不知名的存在随手一扬,不甚均匀地洒落在漆黑的底色上。
他们从星星旁飘过。
它远看渺小,近看巨大,大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
“那是垂暮。”
微生舒说。星环的光辉温柔而沧桑。
“那是朝阳。”
红色的星光炽烈夺目,像流动的燃烧的火。
遥远的银河尽头,星辰对撞,星云扰动。
世界终结、天地初开——破碎、陨灭、重组、新生。黑色的空洞吸收一切,又从另一种意义上将它所吞噬的一一倾吐。
这里没有声音,却又能感受到奇异的振荡。看不见的弦轻轻拨动,如同风穿过石罅,海涌起潮汐。宏大、宁静、嘈杂、和谐,充斥着广袤而空洞的诡异。
云起云灭,飞泉漱玉。
花开花谢,黄钟大吕。
数不清的星辰温暖而孤独地存在着,有的死去,有的新生,生生灭灭,轮回不休,在最深沉寂寥的黑暗里,点亮最绚烂蓬勃的光明。
“那是什么?”澹台烬指向一些星辰周围变换不定的白色光晕。
微生舒说:“是连接大千世界的天门。”
宇宙的图景渐渐消失了。熟悉的夜空、屋顶重新出现,微风送来隐约的喧闹。
“天门?什么样子?真的是一道门吗?”
“唔……”微生舒迟疑片刻,无奈摇头,“我描述不出来。”
懂了。是“不可说”的那部分。
澹台烬转移话题:“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法术?”
微生舒读出了他的潜台词:要学。
——所以一次好端端的游玩怎么又变成了教学相长呢?
虽然情难自禁地产生了此类迷惑,微生舒还是有问必答地教了。优秀学生不仅很快学会,还举一反三地尝试把无垠宇宙压缩成一个小球。很快,澹台烬心满意足地在手上把玩着星空球,漫无边际地联想起十二神的故事。
“那条龙曾经说,世间并无真神,而真神都在‘星海’。大概此星海非彼星海,但是——”他拖长声音,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