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口那块皮肉被他自己用线一针一针缝好了。
梁曼用斧头将链子凿开,男人自知做错了事,惶惶地未能阻拦。
她似乎能轻而易举离开这里,但她仍没有走。心里也没有生出任何尝试离开的想法。
其日暑气渐消,秋意四起,这个满长的雨季终是快过完了。天边残阳斜照,一片灿烈金红中,梁曼坐在竹台上发呆,连夏不知在下面做些什么。
余光里便见,有个男人轻轻巧巧地上楼来了。
来人一身上好的墨色锦缎,腰束白玉,脚蹬一对金丝勾底的麂皮靴。最夺眼的是他两根垂挂于身前的小辫子,辫子底还串颗鲜红透亮的玉玛瑙随步伐一摇一摆。
——此人,正是他曾扮作的那个董旭!
梁曼不知连夏这是又作什么妖,正待出言,对方却反对她熟视无睹。男人自顾自负手上来楼,旁若无人地往阑干处一倚,歪歪坐下支起腿赏景。
他嘴里不知道闲闲哼地什么曲,指节吧嗒吧嗒往柱上直敲。梁曼越听越烦,冷道:“晚上不要给我送饭了,不想吃。还有吵死了,你给我安静点。”
男人偏头来瞥了她一眼,挑眉来戏谑暧昧地一笑:“明明是姐姐自己心烦,却反来怪我吵闹。”
梁曼一怔:“连夏,你叫我什么?”又觉出他那懒懒散散沙哑含糊的调子不对,“你说话也…”
董旭抱臂起来,笑吟吟地看她。
“怎么了,不好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且我们初见不也是这样吗?…不对不对。是你初见我是这样的,我初见你不是这样的。”
梁曼不知道连夏到底在这莫名其妙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神经。但她下意识对他的反常产生抵触:“你给滚下去,别烦我!”
男人摊开手无所谓地拒绝:“我干嘛要听你的。他是你的狗,我可不是。”董旭竖起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他是喜欢你,可我,还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梁曼火冒三丈唰得站起。她几步上前狠狠要揪他领子,却被对方异常灵巧地躲过了:“先等等,先别急着扇我!——梁曼,我问你,你到底爱云凌的什么?”
梁曼冷笑:“关你什么事?我喜欢他什么也跟你没关系,你少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董旭不慌不忙地整整袍子:“关我事,这当然关我事,这里面的干系可大了。”他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轻轻哈气,“你告诉我,你究竟喜欢他什么?你把你喜欢他的所有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梁曼迅速嫌恶地撇过头躲过:“少拿你那一套又来勾引我!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董旭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无辜与震惊:“我怎么了,这就是勾引了?!”又无奈地叹息,“好吧。全怪我生的太容易让人动心。”
虽然嘴上说不想知道秘密。可不知怎么,她犹疑了许久,还是张口说了出来。
梁曼喃喃地讲。一边讲一边回忆,讲他的许许多多誓言,讲他永远毫无保留地对她表露爱意。他说,梁曼,我觉得我喜欢你。他说他对她一直都心无芥蒂。他愿放弃一切,抛弃所有,只求让她幸福开心。他说,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对自己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还有,他扮丑逗自己开心,拿掌门令换珠子送自己生辰礼,为了娶她日日跪在大长老门前,淋雨对流星许愿求她也喜欢自己…说至此,梁曼猛地停住口,董旭却已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抚掌仰头大笑:“…你说什么?咦,我看不太对吧。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许愿求你也喜欢他的人究竟是谁?”
梁曼竟被他问住了。她茫然失措张口结舌。慌张地抱紧脑袋苦苦在记忆里挖掘,却越想越想不出脑中这些记忆犹新的纷杂片段通通都是属于谁和谁的。对方打断她的思索,董旭气定神闲地掸掸袍子重新坐下:“别再费劲了,让我来帮帮你吧。”
“云凌对你毫无保留的喜欢,你对他动心。连夏扮成他的模样也为你作傻事,你也动心了。——那么请问,你爱的究竟是云凌,还是云凌的那张面皮?”
“是不是谁戴上云凌的面具你都爱?谁扮成他的模样你都喜欢?你到底是真心爱他,还是叶公好龙?你知道吗,你和连夏在一起厮混的日子已经远久于你和云凌了。你对假云凌真连夏说的情话吐露的真心更是远超过你对云凌的了。”
“…要知道,你还从来没有对云凌亲口承认一句你爱他。但这几天你和连夏gou合时,哈哈!你已经情难自抑地对连夏喊了不下百句我爱你了!”
“你到底是真的爱,还是只是在爱一个从前的泡影?从前你喜欢云凌,却越喜欢越自卑,无论他重复多少遍誓言你也患得患失,总不信任他。因为云凌拥有的太多,他爱的太多。他不止爱你,他爱世间一切,爱天下所有。他太完美了,所以你总认为他早晚有一天会离你而去。”
“但是连夏你却丝毫不担心。你知道,连夏他是狗,他是疯子。他全身心都是你的,他的心都愿意给你摸。…扮成云凌的连夏不就是你最完美最想要的伴侣吗?你明白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有你想要的脸,又有你想要的忠诚,所以你天天在这里和他互相折磨。哪怕心知肚明他是你最恨的连夏,你也掩耳盗铃装聋作哑。”
“…而你和连夏两个人。一个演戏演的入迷分不清自己是谁,一个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他一个,却认不清真正爱的是谁。哈哈!你们两个蠢货…真是蠢到家蠢到一块去了!你们才是天生一对的蠢材!”
一连串的恐怖话语将她击得惊惧无措面色惨白。恐慌不安之中,看着面前笑吟吟的俊美男人,梁曼勃然大怒,一把将玉枕重重掷过去冲上前发疯尖叫:“你到底是谁!?”
对方灵巧地躲过她。他立在阑干上,大笑着向外背身倒去:“你问我是谁?我是连夏,我是云凌,我是梁青,我是峰花。——你觉得我是谁,那我就是谁!”
等她扑到阑干上一看,竹台下空空荡荡,半枚人影也无。
.
她一直疑心那日是连夏在故意使计作弄她。她前去质问对方,男人却表现地分外无辜。后来她又在院里翻找了许久,也未寻得一丝留下的破绽。
这日,连夏同她说,他想补过一个生辰。从前他都是自己给自己过生辰的,过得没滋没味很没意思。
他知道她曾经给云凌下过长寿面,就也求梁曼给她下一碗长寿面作为生辰礼。
梁曼冷漠地坐在旁,完全没有搭理他。男人却已经兴冲冲地向外走了,道:“村长说,今晚会是热渥最后的一场大雨。雨季马上要结束了,我再去准备些过冬的物什来。”
她独自呆在伙房里,又开始晃神发呆。
等再清醒时,锅里已经热腾腾地煮起了面条。她的手里还捧了只白净的瓷碗。
梁曼扬手将碗狠狠向地上摔去。哗啦一声,碎瓷飞溅,她崩溃地捂住脸痛哭。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滚雷声。院外也轰隆轰隆嘈杂起来。
嘈杂的马蹄声如滚雷般越来越近。有人在用官话遥遥朗声道:“吾等奉府衙之命,特来缉拿要犯梁曼。尔等还不速速就擒!”
红服佩刀的两位差役要将她押解上车,她却恳求再给她一点时间。
梁曼将院中他劈好的所有柴火散落开来。她把花圃里的开得正旺的花一根根仔细拔干净,苗也通通铲平。
最后,她将院中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泼上油。点一只火折子,丢了进去。
黑滚滚的乌云之下,火焰冲天而起。
梁曼望着面前的熊熊烈火,大笑着流泪。
【木普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