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巨兽,在窗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冰冷的石子,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窗框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栋老旧的居民楼仿佛都在风雨中微微战栗。屋内,仅有的光源是沈北桉书桌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圈顽强地抵抗着窗外的无边黑暗,将他伏案的侧影投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秩序。沈北桉微蹙着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在草稿纸上复杂的电路图节点上。左手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那里正隐隐作痛,是连日熬夜和窗外持续不断的噪音共同作用的结果。隔壁房间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有音箱极低沉的电流底噪,像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林南野似乎在听什么,或是单纯在对抗这令人烦躁的天气。
突然!
毫无预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台灯的光猛地一暗,随即彻底熄灭!整个房间,整栋楼,瞬间被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
“咔哒。”
是沈北桉手中的笔,因这骤然的黑暗而脱力,掉落在木质桌面上的轻响。紧接着,窗外一道惨白的、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劈下!短暂而刺眼的光芒,瞬间将屋内混乱的轮廓——堆叠的书本、椅子的阴影、门框的线条——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般,狰狞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轰隆隆——!!!
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滚雷的怒吼!
黑暗重新降临,带着加倍沉重的压迫感。视觉被剥夺,听觉瞬间变得异常敏锐。窗外是台风肆虐的狂啸,雨水疯狂拍打玻璃的轰鸣,还有风钻过缝隙发出的尖锐呜咽。屋内,是骤然放大的、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声。
沈北桉僵在原地,维持着刚才伏案的姿势,几秒钟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停电了。他摸索着桌面,凭着记忆去找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笔筒、纸张的边缘、最后才摸到那个熟悉的矩形轮廓。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微弱的光芒,照亮他小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映出他镜片后一丝被打断思路的烦躁。
光线太弱了。他需要光源。
记忆里,客厅电视柜的抽屉深处,似乎放着几支应急蜡烛。他扶着书桌边缘站起身,脚步在黑暗中试探着前行。客厅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闪电偶尔掠过时,才短暂地映出家具模糊扭曲的轮廓。
他凭着对空间布局的记忆,小心地挪动脚步,避开可能存在的障碍物。手指在空气中摸索,终于触碰到冰冷光滑的电视柜表面。他蹲下身,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指尖掠过各种杂物——螺丝刀、旧电池、不知名的线缆……
就在他触碰到一个硬质纸盒边缘,感觉像是蜡烛包装时——
“哗啦——哐当!!!”
一声巨大的、混杂着金属碰撞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噪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身后猛然炸响!声音的来源,正是林南野的房间门口!
沈北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膝盖狠狠撞在电视柜尖锐的边角上!
“嘶……” 剧烈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失去平衡,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一步!
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可能是矮凳,也可能是散落的杂物——重心彻底失控!黑暗中,他整个人向后栽倒!
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他慌乱中向前探出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仓促,瞬间稳住了他即将摔倒的身体。指尖的薄茧摩擦过他手腕内侧敏感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电流般的粗粝触感。
沈北桉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林南野不知何时冲到了他身边。闪电的余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未及收敛的惊怒和焦躁。他另一只手似乎还保持着想要扶住什么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喷在沈北桉冰冷的耳廓上。
“你他妈……” 林南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被惊吓后的余悸和未消的怒火,在震耳的风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像是想骂人,但目光触及沈北桉惊魂未定的脸和镜片后因疼痛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后面的话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顺着沈北桉被抓住的手腕,落向自己房间门口的方向。
借着沈北桉手机屏幕的光线,林南野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一片狼藉。
一个原本靠在墙边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简易金属架子歪倒在地。架子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同样落满灰尘的奖杯和奖牌散落一地。有的滚到了墙角,有的摔裂了底座,还有一个玻璃材质的奖杯彻底碎裂,碎片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刚才那声巨响,显然就是这架子被撞倒的后果。
“操!” 林南野低骂一声,抓着沈北桉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不再看沈北桉,几步跨到那堆狼藉前,动作有些粗暴地将歪倒的架子扶正。金属架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蹲下身,借着沈北桉手机投过来的光,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象征着他早已被遗忘的“过去”的冰冷物件——大多是小学或初中时代参加些不入流比赛得来的“优秀奖”、“鼓励奖”,上面刻着诸如“未来之星”、“小小音乐家”之类早已褪色的幼稚称号。他面无表情,只是随手捡起那个碎裂的玻璃奖杯底座,上面“市少年宫器乐大赛”的字样模糊不清。他盯着看了两秒,然后像丢垃圾一样,随手将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沈北桉站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被紧握的灼热感和粗糙触感。他沉默地看着林南野在微弱光线里收拾残局的背影。那背影弓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落寞?像一头舔舐伤口的野兽,拒绝任何靠近。膝盖被撞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他刚才的狼狈。他低头,终于在抽屉深处摸到了那个硬纸盒,里面是几支裹着塑料纸的白蜡烛和一盒火柴。
他抽出一支蜡烛,划亮火柴。橘黄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在剧烈的风中摇曳不定,艰难地驱散开一小圈浓稠的黑暗。温暖的光晕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客厅的一角,也照亮了林南野脚边散落的、蒙尘的奖杯,和他低垂着的、看不清表情的侧脸。
沈北桉将蜡烛小心地滴了几滴蜡油在电视柜上,稳稳地立住。摇曳的光线下,他瞥见林南野扶着架子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正缓缓渗出血珠——显然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割伤的。
他沉默地打开药箱——那个不久前才被使用过、还带着碘伏气味的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走到林南野身边,没有询问,也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用镊子夹起棉签,蘸了碘伏。
林南野的身体在他靠近时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冰凉的、带着刺激性气味的棉签,轻轻按在了他手背的伤口上。
“嘶…” 林南野下意识地抽了口气,却没有收回手。
沈北桉的动作很轻,很稳。橘黄色的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细密的扇形阴影。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处理的不是一道流血的伤口,而是一道需要精密演算的难题。碘伏擦拭过的伤口边缘微微泛白。
林南野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近地、毫无阻隔地落在沈北桉的脸上。摇曳的烛光柔和了对方过于冷硬的轮廓线条。他看到了对方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到了那在暖光下显得格外细密纤长的睫毛,还有鼻梁上那副冰冷的眼镜镜框下,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点探究的异样感,悄然掠过林南野的心头。这个永远一丝不苟、像台精密机器一样的家伙,此刻在昏暗烛光下,竟然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专注感?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沈北桉撕开创可贴,小心地覆盖住那道细小的伤口。他的指尖很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妥。
“好了。” 沈北桉站起身,声音在风雨声中依旧平稳。
林南野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贴着创可贴的手。他没看沈北桉,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蒙尘的奖杯,又落回那支在狂风中顽强燃烧的蜡烛上。橘黄色的火苗,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疲惫,映照得无所遁形。
“谢了。” 声音低哑,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几乎被窗外的风雨声吞没。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回自己漆黑的房间,关上了门。
沈北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烛光在他脸上跳跃,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他弯腰,捡起地上一个滚到脚边的、小小的铜质奖杯。底座上刻着“XX小学歌唱比赛一等奖”。他用指尖拂去上面的灰尘,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窗外,台风依旧在肆虐,黑暗无边无际。
但客厅这一隅,摇曳的烛火却固执地燃烧着,驱散寒冷,也映照着地上那些蒙尘的过往,和两个少年之间,那道在骤暗中被意外触碰、又迅速缩回的、微不可察的界限。